这里,满眼是沙,除了沙,还是沙……
明长城,又称边墙,早已消失在身后。眼前,一抹抹荒凉、苍茫、寂静的塞外景色,已渐渐地幻化成了一缕缕久违的惆怅,宛如从广袤的毛乌素大漠深处轻轻飘来……
芨芨草、黄蒿、沙棘,以及一些叫不上名来的枯草,一坨坨、一丛丛根茎外露地盘结在沙化的地表上,似乎用枯竭的残躯与涌动的流沙相搏着。好在,初冬时分,肆虐的流沙还未形成淫威之势,裸露的沙土、光秃的沙丘、疏散的沙柳静默地沐浴着冬日稀薄的暖阳。
不经意间,那边沙丘上旋起了一股老黄风来,顷刻间,卷尘扬沙地从面前呼啸掠过,惊起了一群藏匿在枯草丛中的灰鸽。只见灰鸽颤抖着僵硬的翅膀在凝冷的天空中盘旋了几圈之后,又纷乱地飞向远处一座灰白色的大土墩。搭眼望去,一条灰白色的城墙残垣在荒漠中似断若连……
啊!那便是我要寻找的地方,一座沉睡了千年的大漠古城——统万城。
据史书记载,统万城由汉奢延城改筑而成,是我国南北朝时期南匈奴王赫连勃勃建立的大夏国都城,也是匈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留存的唯一的一座都城,历经北魏、西魏、隋、唐数代,至北宋淳化年被毁,迄今已有1600多年的历史。因古城系赫连勃勃所建,也称赫连城,又因城墙残垣呈白色状,俗语又称白城子。
进入红墩界,一排排、一行行毛头柳纵横交错地在眼前延伸着,特别是百年以上而形态各异的古旱柳的出现,心底下意识地感觉到古城就在附近。来到了白城则村,自以为是地可一睹千年古城的容颜了,然而,绵延起伏的沙梁又横亘于村前。倘若没有眼前这条细小而孱弱的红柳河,恐怕这小小的村落也早已被流沙淹没了。驱车跨过小河,顺着斜坡上一条沙化路缓缓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北岸的沙台地上。
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太阳高高地悬在冰蓝而深邃的天空之中,仿佛收敛了许多刺眼的光芒。随处可见的沙柳,形态各异,群枝勃发,点缀着苍白的城墙残垣。突出于城墙的马面,个个高大而敦厚,犹如一排饱经千年战火洗礼而至今依旧严阵以待的威猛铁骑,依稀尚有一种压倒一切来犯之敌的震慑气势,令人望而生畏。古城西南隅高耸而突兀的灰白色的大土墩,高四十余米,比现存的城垣还高出十余米。虽经千年风化,但雄姿犹存。孤傲的土墩顶端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沙眼状的坑窝。坑窝里挤满了先前飞来的灰鸽,叽哩咕噜地叫着,似乎在对我们几位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品头论足。
沿着游客攀爬的足迹,小心翼翼地登上大土墩。当地人称之为“龙墩”,是古城的制高点,也是古遗址的标志物。翘首瞭望,四周荒漠绵延,城墙下流沙涌动,古城如同一艘陷入茫茫沙海即将沉没的巨轮,在无助而绝望中挣扎,残喘着。除了城中偏南一座长方形的土筑高台外,肆虐的流沙几乎淹没了整个城池,唯独那灰白色的残垣、林立的马面、高耸的角楼遗址,尚还能勾勒出这座以“一统天下,君临万邦”之意而命名的大夏国都城的轮廓和规模来。此刻,如果用“近在咫尺,远在天涯”来形容我初来造访的心情,再恰当不过了!
古城大致由外廓城和内城组成,内城又分为东城和西城两部分,由东向西依次为外廓城、东城和西城。外廓城平面呈长方形,基面平整而坚硬,薄积的浮土上蓑草离离,却不曾长出一株杂树来。东城与西城由一道流沙吞噬的墙脊分开,如果不留意很难辨认出来。内城也就是当时的皇城,四面各设一道城门,皆淹没于流沙之下,只有西城门新近挖掘而面世。城垣外侧建有马面,地上设有虎落,四隅角楼的台基皆高于城垣。这里所谓的马面,即城墙每隔一定距离突出的矩形墩台,状如马头,而南边城墙的马面里建有仓库,可储存物资,亦可屯兵。其实,这里的马面是一个融作战、军需、军械为一体的平战两用的堡垒,也是匈奴族有别于其他民族独特的筑城方式。虎落指的是篱落、藩篱,形如虎爪烙印,用以遮护城邑或营寨的竹篱。近年来,考古发现城垣外一处有许多密集排列的柱洞,柱洞里插满了削尖的木桩或竹子。据介绍,有了这种虎落,敌人的步兵、骑兵就不能直接到达城墙之下,守城的兵勇们可以站在高大的马面上,利用城墙和马面,居高临下从三面夹击入侵之敌。这一精巧的设计,严密的设防,堪称古今中外筑城史之奇观。
漫步在城墙的残垣之上,如同行走在尘封的历史长河之中。曾几何时,这一崛起于蒙古大草原,纵横中亚细亚广袤戈壁大漠的游牧民族,曾经以骁勇的闪电雄姿、强悍的金戈铁骑,在人类历史的前行中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辉煌。大约公元四五世纪之际,也是东晋的名流们还沉迷于奢靡盏酒之时,匈奴、鲜卑、氐、羯、羌等游牧民族的马蹄已经开始在北方大地上跑马圈地,你争我夺,政权迭出。那是史称“五胡乱华”的血腥动荡年代,作为“五胡”之一的匈奴族也分裂为南北两部,一部南迁臣服的匈奴人,也就是南匈奴的末代王赫连勃勃,伺机摆脱了中原王朝的束缚,仅凭几万铁骑,横扫并控制了汉民族统治的陕甘宁蒙大片区域,一度向南攻占了长安,建立了大夏王朝。与此同时,一部西迁的匈奴人,一路向西横穿欧亚大陆,征服了欧罗巴大片疆域。当时,被欧州人称之为“世界的伟大征服者”“上帝之鞭”,也就是北匈奴的末代王阿提拉,在今天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建立了匈奴大汗国。可是,就这么一个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游牧民族,在东西方的历史长河中却昙花一现,光芒闪耀而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也正如《统万城》一书中所说的那样,匈奴这个话题,是人类历史的一根大筋,一旦抽动它,无论东方,无论西方,全人类都会因此而痉挛起来!这个来自中亚细亚高原的古老游牧民族,曾经深刻地动摇过东方农耕文明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根基,差点儿改变历史走向。尔后,华丽地转身,突然一夜间消失。只留下一座废弃了的都城,一个匈奴末代王的名字,一任后人临陈迹而兴叹,借此作无凭的猜想。
公元407年,这是一个值得历史标记的年份。几经民族屠戮、搏杀、虏掠、逃亡的浩劫,这一游牧民族终于以大夏国的身份登上了史称“五胡十六国”的历史舞台。公元413年,也是大夏国的全盛时期,适逢而立之年且如日中天的匈奴王赫连勃勃,穷极工巧,滥用民力,以叱干阿利为将作大匠,发岭北夷夏十万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营建自己的都城,也就是现在的无定河上游红柳河北岸。据文献记述,赫连勃勃“虽雄略过人,而凶残未革”,狂妄傲慢,残暴嗜杀。经常弓剑佩身,巡站城头,凡是嫌恶憎恨的人,就亲自毙杀;大臣们对面看他的,就戳瞎眼睛;有敢发笑者,就割掉嘴唇;把进谏的人视为诽谤,先割下其舌头,然后诛杀。叱干阿利更是“性尤工巧,然残忍刻薄,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主仆二人的所作所为,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然而,古往今来,大凡残暴之人,必有恶报之果。且不言主仆二人凶残暴虐、草菅人命之结局如何,但就营建大夏国都城而言,确实是极尽心思,用心良苦。选址建城时,赫连勃勃曾扬鞭策马来到此地,并自言道:“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岭以北,大河以南,未有若斯之壮丽矣。”于是,这一马背上的民族在此卸下了游牧的行囊,“居土”而安下了家。可见,一千六百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土地肥沃、水草肥美、景物宜人的好地方,绝非流沙肆虐的蛮荒之地。古城座西北,面东南,依地势走向而修筑,这既可冬天御寒,又可顺势取水,供给城内日用和城外护城河所需。城墙没有用一砖一瓦,而是用黏土、粗沙、石灰三合土层层夯筑而成的。仔细观察,不难看出夯层缝隙清晰而整齐,如同线行砖砌一般,非常牢固而坚实。特别是那些仅存的断壁残垣,虽经千年风雨侵蚀,至今依然坚固如初,轻轻抚摸,不沾尘掉渣,其质地绝不亚于现在的水泥石头建筑,光滑处,甚至可以磨刀,令人叹为观止。至于所谓的“蒸土”筑城之事,向来众说云云,但我却认同这样一种说法,因为当时人们看到熟石灰遇水产生的袅袅蒸汽,错误地认为是筑城的工匠们在“蒸土”,以讹传讹,讹传了一千多年……
公元419年,十万劳工大军耗时7年的统万城大功告成,面对着“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广十步,宫城五仞,其坚可以砺刀斧”的帝国都城,赫连勃勃自诩道:“朕方一统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同时也为固若堡垒的四道城门亲自命名:南为“朝宋”门,北为“平朔”门,东为“招魏”门,西为“服凉”门。其雄踞一方而窥视天下的野心和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的霸气扑面而来!据《北史》记载:统万城“台榭高大,飞阁相连,皆雕镂图画,被以绮绣,饰以丹青,穷极文采。”而《晋书》上也有一篇《统万城铭》的文章,更是对统万城进行了文学性的描述,观城貌“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看城里“华林灵沼,重台秘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入街巷“崇台霄峙,秀阙云亭,千榭连隅,万阁接屏”“温室嵯峨,层城参差,楹联雕兽,节镂龙螭。莹以宝璞……”由此可见,无论在选址、布局、建筑、装饰及构建方式等方面,均折射出了统万城在南北朝动荡时期大夏国的强盛与繁华。
公元432年,也就是赫连勃勃英年陨落后的第七个年头,大夏王朝在内忧外患的动荡之中突然偃旗息鼓,草草收场,黯然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在大夏国灭亡之后的几百年间,这里狼烟四起,兵燹祸连,一直是民族纷争、兵家必争之地,可谓血染无定河,白骨露荒野啊!自从北宋淳化年间下诏迁户毁城之后,古城才终于走出了屠戮、血腥的阴影,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特别是明朝在陕北大修边墙时,人为地把这里隔绝于长城外的大漠之后,统万城随之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连名字也消失于史书。
伴随着大夏国这一短命王朝的逝去,统万城也历经了屠城、毁城、弃城之厄运,而后渐渐地销声匿迹于大漠之中,可谓命运多舛,何况人乎!在人类历史的血腥进程中,时势成就了英雄,也往往使英雄末路悲凉!时势,给了人不一样的境遇:有的人活着,体验着生活的艰辛;有的人活着,享受着生活的滋润,艰辛也是,滋润也罢,但都要永葆一颗怜悯而淡泊之心。人的一生充满了许多机遇与挑战,时也行,势也罢,都要淡定从容面对,成与败、兴与衰,皆如过眼烟云,终将会被或长或短的岁月洗去。如今,古城的主人早已作古,昔日市井繁华、曲水萦绕、牛羊遍地的美景也化作了大漠之下的一枕遗梦。拭去岁月的尘埃,残留下来的,只有那高耸的土墩、疮痍的马面,仿佛见证着古城的沧桑变迁;千年流淌的红柳河,似乎低吟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凄凉悲句!想到这里,让人仰天长叹,无言释怀。俯下身来,折几枝摇曳的红柳条,编织成一个小小的花环,随之把花环与无尽的哀思一并抛向黄沙弥漫的古城之中……
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对于一个强者来说,环境恶劣并非坏事。但是,对于一座古城而言,环境恶劣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千百年来,频繁的战争毁坏,无情风雨的侵蚀,肆虐流沙的围困,加之近代附近村民随意地在城墙上挖凿窑洞,肆意地在城内开垦放牧等不间断地破坏,古城的生态环境逐年恶化。据记载,古城大约八世纪“大风积沙”,九世纪“堆沙高及城堞”,十世纪“深在沙漠之中”,经年累月地变成了现在废墟的模样,可见大自然的报复是多么的无情啊!然而,令人欣慰的是,近几十年以来,幡然悔悟的人们通过退耕还草,植树育林等方式,不断地总结抵御和控制流沙的办法,并在广袤的毛乌素大漠上筑起了一道道“绿色长城”。
离开古城,徘徊于沙柳阴翳的红柳河畔,那一丛丛、一片片灰蒙蒙的厚积薄发的人工植被,看似遥远,却渐渐地走近眼前……
夕阳西下,荒漠寒风冽冽,枯草凄凄。苍茫的古城怀揣着一个悲凉的千年遗梦,在落日的余晖里,渐行渐远,渐渐地消失在大漠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