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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人的村庄
祁玉江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村竟然变成了七个人的村庄。不仅当初没有料到,即使现在也犹如梦中。然而活生生的事实告诉我,我们村的确变成了七个人的村庄。
  这个现状,这一事实,早在前些日子我就听乡下来市里的人说过,可我并没在意,也不以为然。可就在丁酉年孟春,我回乡下老家给已故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上坟时,此事终于得到了验证。
  听说我要回来,守望在村、年过六旬的大哥和大嫂显得颇为激动,也很是热情。早早打扫好前后房窑,准备好干净的被褥,做好了我平时爱吃的豆钱钱饭,急切地等待着漂泊在外的我的归来。是呀,爷爷、奶奶早就走了;之后,父亲、母亲,大伯、大妈,三伯、三妈也相继离开了人世;再后来,刚过耳顺之年的我的两位堂兄也不辞而别。眼睁睁地看到亲人们一个个驾鹤西去,我的内心有道不出的悲苦和怜悯。好在我们姊妹七个及家人,个个平安,心中多少还有些慰藉。唉,岁月如梭,人生苦短!随着渐入老境,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感愈来愈浓,彼此牵挂与日俱增。这不,大哥、大嫂对我的一往情深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树高千尺不忘根,水流万里总思源。虽然离开故乡大半辈子了,可我对故乡的记忆、对故乡的思念一刻也没有淡漠。久居闹市里的我,在工作和学习之余,总会想起故乡的山山水水、乡里乡亲,关注着故乡的发展变化。这不,已经卸任的我又一次回村来了。
  吃罢下午饭,天色尚早,在大哥的陪伴下,我迫不及待地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探望邻居庄客。眼前的情景令我大吃一惊。满村子里空荡荡的,很难见到一个人,只是村庄的轮廓还在,每家每户的住宅也算基本保持着原貌,但房窑已七零八落、杳无人烟了。有的“铁将军”把门,院子内蒿草枯黄;有的破败不堪,一片狼藉;还有的门窗没有了,想必早已被人卸走了,留下一个个黑窟窿;甚至有的窑洞早已塌陷,几乎觅不到曾经住过人的痕迹。村里只剩下祁姓两口、张姓两口、高姓两口及外加一个独居老人,共四户、七口人,平均年龄六十三岁,最大的有八十八岁,最小的也已五十五岁。留守的这些人,个个头发干涩,一脸沧桑,牙齿不整,弯腰驼背,目光呆滞,行动迟缓,见了我像生人一般,半天反应不过来。我家居住的两院砖窑,原来还算在村子中央,可现在却变成了村子的最北头。整个村子里鸦雀无声,一片孤寂,再也听不到鸡鸣狗吠驴叫牛嚎了,即使还喂一两头毛驴、一两条看家狗,也没有一点灵性,大多眯合着眼,懒得看人,更懒得叫唤。日怪得很,就连当年成群结队的鸽子、老鸹、喜鹊也不见了,只有小群麻雀还在,也好像少了过去的野性,没有以往那么惧人。看到我一脸茫然,大哥说:“鸽子、老鸹、喜鹊,这些鸟雀是很难见到了,至于老鹰、花豹、猫头鹰、狐狸、黄鼬更是少得可怜,几乎绝迹。但山鸡、野兔、瞎狯却泛滥成灾,种下的粮食,栽下的树木,都被这些野物作践的不成样子。”
  哦,这就是我的故乡?怎一下子变得这么陌生,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想当年,我们村虽然条件落后、生活困苦,但人丁兴旺,村庄满兴盛。全村有高、张、南、祁、白、王六姓,二十余户、七八十口人,居住在东南西北、上下前后两道坡峁、一条小沟里。一句话,漫山二洼全是人。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叫狗咬,人欢马叫;炊烟袅袅,张弛有度;生活丰富,苦中有乐。串门的、念书的、打坝的、箍窑的、耕作的,各有所为;放电影、闹秧歌、说书、过事、赶集、逛庙会、搭平伙、祈雨,热闹非凡。就连那鸟雀、野物也不甘示弱,粉墨登场,鸽子、老鸹成群结队,满沟飞窜;燕子,上下跃舞,出没房窑,筑巢搭窝,与人为邻;大雁,春来秋往,结队而行,前呼后应,秩序井然,不时从头顶掠过;老鹰,雄健傲慢,翱翔苍穹,俯视大地,寻找食物,仿佛整个村庄都是它的天地;腹白背黑的喜鹊,精灵可爱,翘着长长的尾巴,“喳喳喳”地天天来报喜,树上搭建的窝棚随处可见;啄木鸟、布谷鸟、黄健子(雀鹰)也司空见惯;狐狸、黄鼬、团子(獾)、松鼠、猫头鹰等野物频频光顾。至于黄牛、毛驴、骡子等大家畜,家家户户均有饲养;看门狗,勇猛凶狠,不时伤人,每每相遇,令人毛骨悚然……
  而现在呢,这一切的一切竟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一片荒凉、寂静和孤独。
  没想到,仅仅才三四十年,抑或才一二十年,村庄就衰落成这个样子,其衰败之快、反差之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吃罢夜饭,天色早已大黑,我走出家门,独自行进在村道上,仰望夜空,高远深邃,繁星闪烁。回想儿时在乡下的生活情景,一阵悲凉不禁涌上心头。
  夜已经很深了,我恍恍惚惚回到了家,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便与大哥、大嫂和随行的几个晚辈拉起了家常。期间又聊起了村庄的变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寻找和分析着一个人丁兴旺的村庄不知不觉竟衰败到如此境地的缘由。说来说去,不外乎的是:有的以嫁女或上门为婿作代价,举家迁徙到条件较好、生活富庶的河南和陕西关中、渭北等地安家落户;有的北上内蒙包头、乌海,西去榆林靖边与宁夏银川,东渡黄河到山西,南下延安、西安,甚至广州、深圳,打工谋生;有的相互效仿,弃耕抛家,纷纷前往集镇、县城、市区定居,心甘情愿地当起了“黑户”,各找门道,凑合生活;还有的终究抵不过岁月,耐不过疾病,一个个被黄土所吞噬,先走的是干爷干奶,后走的是干大干妈,眼下就连同辈和晚辈人中,也走了不少。呜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类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显得是何等得渺小和短暂啊!
  翌日早饭后,我与大哥又顺便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转了转。遇到的境况与我们的村庄相差无几。有几个中年人见到我和大哥,面无表情,只是一个劲儿地要“低保”、要水吃。大哥担任村支书已经好些年了,去年小村并大村,三个行政村合三为一,辖有二十多个自然村,东西距离一下子拉长了三四十华里,相互走动和办事大不如从前方便。现在,大哥又担任了大村的党支部书记。看到农民可怜,我就嘱咐大哥尽量给予帮助照顾。可大哥一脸愁容,半天没有回应。我猜测大哥一定有难处,就问眼下农村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大哥思索了一会儿后说:“一来大部分人都外出了,以并村前的我们高新庄行政村为例,在册人口五百多,而现在留守在村的还不到一百人,有五分之四的人口流失了,且留下来的人多数是些老弱病残和孤寡之人,很多集体活动都组织不起来,工作不好搞,甚至殁了老人连抬杆打墓的人都找不到。二则留守人员,不少靠放羊为生,封山禁牧怎么也禁不住,没有硬性措施,谁听你的?有时出力还不讨好,常常挨放羊人的谩骂。还有,按精准脱贫标准,可以说大多数人已经脱了贫,可上面只计算收入,不计算支出,收支相抵,什么都没有了,有的还欠了账,光景一贫如洗,都嚷着喊着闹着要吃‘低保’。要知道‘低保’也是有数量限制的,哪能分得过来?此外,现在吃水也成了大问题,过去很旺的泉水不见了,沟底的水井也干枯了,绝大部分沟道都成了干沟、荒沟,山上打机井打到几十米都见不到水。前一段,好不容易在一个叫梨湾的沟道里找到一股很旺的泉水,在上级的帮助下,花费二十多万元,通过压管道、建水塔,采取小高抽的办法,总算解决了一个自然村的吃水问题。其他自然村的农户也想压管道引水吃。可是由于居住分散,单家独户,成本太大,花费过高,只能望水兴叹!唉,这些问题可怎么办呀?能把人愁死哩!”
  听了大哥的难言之隐,我满腹心酸,无限惆怅,一时竟难以对答!望着眼前馒头似的茫茫群山和纵横交错、像布满老人脸上皱纹似的道道荒沟,我想,人们一个个外出谋生是难以避免的,偏远乡村人口减少,甚至村庄消失是必然现象。像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怎能留得住人?可以想象,从发展的趋势看,这种状况很可能会愈演愈烈,这是不以人的意志所转移的。就拿我们村来说吧,我想,就现在这七口人也只能减少,不会增加。在不远的将来,村庄也会不复存在,并且会很快淡出人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