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天夜里,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你外婆走了,明天回来吧。”
外婆葬礼上,已经七旬的父亲蹒跚地走上前去说悼词,话筒在颤抖的手中险些滑落。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讲述着外婆艰辛的一生。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不完整,最后泣不成声……有人把父亲搀扶了下去。父亲哭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就是一座山,从未见他流过泪,就是在爷爷奶奶过世时,看见的也只是父亲忙前忙后奔跑着料理后事的身影,也许那时的他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吧。今天,看到父亲这样悲痛地哭,我的泪在脸颊上肆意地狂奔,极度的痛苦淹没了我。我不知道是外婆的离去让我伤心,还是父亲的流泪让我揪心。
一九四二年抗战时期,父亲出生在一个叫泥湾的小山村。村子处在宜川与延安的交界地,当时宜川有国民党白军保安队,不断骚扰着小村庄的安宁。人们不能安心劳动,秋来颗粒难收。正是这个缘故,父亲的童年是在动荡不安和饥饿中度过的。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生活安定了下来,父亲才得以上学。父亲读了小学、完小、初中,在当时也算是高才生,毕业后当了小学老师。当时,老师工资只有二十几元,国家正在开展“大跃进”运动,炼钢、炼铁、修水利、大会战。每家的锅都拿去炼铁了,生产队吃起了大锅饭。六一、六二年饥荒开始了,父亲被迫放弃了教书回家种地。
十九岁的父亲凭着一身的血气方刚,晴天上工,雨天或有月的晚上开荒种地,父亲姐弟共八个,秋后一大家人就有了足够吃的粮食。每当听别人讲起父亲开荒种地的事情,我的思绪就会飞到当年那个阴雨绵绵、冷风萧瑟的日子。一个补丁摞补丁、衣衫上沾满泥土的少年,挥舞着镢头奋力地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挖地。或许是在满月的夜晚,借着凉风一寸一寸延伸着土地。这种场景远没有少年闰土在金黄的圆月下、碧绿的西瓜地里刺猹那般有情趣。那滴入泥土的汗水和满手的血泡,凭我怎样费尽心思也无法猜想,当年的父亲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执念支撑着他的行为。
后来,父亲想去当兵,奶奶要死要活地阻拦,父亲未能如愿,从那时起父亲就安心务了农。父亲二十五岁那年,经媒人说合娶了母亲。成家后的父亲不仅担起了家庭责任,也担任了村长之职。那时,人们生活很贫苦,当村长的父亲总有办法在过年时,让全村人吃上肉。那真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大人们怀里揣着个瓷盆,孩子们疯天疯地地笑闹着跟在身后,去村子中央大碾盘宰羊分肉。每户一点羊肉、一点羊血,足以让饭点时整个村庄上空肉香飘荡。
一九八〇年改革开放。生产队开始分组包干到户。父亲分到了五十多亩田地,跟着形式转变,父亲大胆种植了烤烟。从育苗到移栽再到送入烤炉,父亲没日没夜地忙碌着。好几个晚上起夜,看到炉火正旺映得半个院子通红,父亲守在炉火前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很大。在我看来父亲是极尽了力的,但是第一炉烟还是没烤好。父亲没有气馁,跑镇上请了技术员回来,在技术员的指导下,接下来一炉比一炉烤得出色。年底去烟站卖完烟叶,父亲喜滋滋地回家就数钱,我们幸福地围着他看,父亲沾着口水数着一叠厚厚的钞票。一千元,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弟弟让父亲再数一遍,父亲重新沾了下口水,一下一下地再数一遍。那晚一千元被父亲足足数了五遍,我们姐弟四人连同母亲,眼睛紧紧地盯着看了五遍。父亲是村里第一个千元户,也是第一个给家里买自行车、录音机和缝纫机的人。在别的孩子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家的三大件时,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
在父亲眼里什么都不是困难,总能让清贫的日子过得鲜亮。我们姐弟四个及小姑都在上学,最愁的就是开学那一大笔报名费。父亲不仅学会了木工,还学会了石工,农闲时做几套家具、打凿几盘石磨,我们的学费被父亲用汗水提前一点点积攒好了。别人家的孩子一个个都辍学时,我们被父亲坚决地留在了学校。五十多亩的田地全靠父母,长年累月摸爬滚打地耕种着。
多年后,我们都成家立业,爷爷奶奶也相继过世了,按说父母没了负担,应该享享清福了,可是父亲仍然离不开土地,倔强地种着地。去年过年回家,天很冷,到家就爬上热热的炕头,看不见父亲,问母亲才知道去镇上卖菜去了。快晚饭时,七十多岁的父亲推着一车的白菜回来了。我边帮他卸菜边责怪地说,大冷的天跑去卖什么菜啊,父亲歉意地笑着说栽多了吃不了,白菜也不好卖,才卖得四块五毛钱。我忍不住泪目,四块五毛钱连一份面皮都买不了,父亲竟在寒风中守了一天。
父亲没坐过飞机,前几天带父亲去了趟北京。飞机上父亲像孩子一样,开心地描述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当父亲单薄的身躯颤巍巍地站在天安门广场,注视着毛主席照片时,笑得像幸福的花儿一样。由于敬畏,从未和父亲谈过心,我总是从父亲的表情去猜测、理解父亲。这段时间一直困惑我的是在外婆葬礼上,父亲的泪到底包含了什么?仅仅是为外婆的去世吗?还是为外婆那辈人艰辛的一生?还是父亲自己那辈人艰辛的一生?或者是为我们这一代人呢?无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