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沟远眺 祁小军摄 刘江
杨家沟来过不下十次,夜宿杨家沟却是头一遭。
感谢杨家沟革命旧址的管理者,让这些窑院在静夜里大门洞开,可以使我们这些外来者像回到自己的家乡一样徜徉其间。世间的事物真是太奇妙了,有些需要白天去看,有些则需要黑夜去看,圣洁的夜晚满天的星斗可以引领着我们的思绪自由穿行。
很久没有这样在星野里静坐了,喧嚣退去,湿漉漉的夜气袭来,飘散着艾蒿结籽后特有的香味。秋夜静坐,星斗可亲。银河横贯东西,北斗高悬在扶风寨的山头。繁星如心事,抬头仰望,越望越多。十分庆幸这里没有搞什么黑夜如昼的点亮工程,让杨家沟保留着山村特有的静谧,就连毛泽东主席住过的“新院”里的布光也只是刚刚照亮了脚下的路径,你想看的东西,走近了,照样能看得清楚。就像那块门匾,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主人的题名是“築平”,但许多资料中却介绍为“祝平”,并说是取祝愿百姓与社会和平之意,是否确切,没有见到本人的阐释,不敢武断。好在载入史册的他还有一个公认的大名——马醒民。
夜深星繁,灯光可人,仰望着院子中央洁白的毛泽东塑像和廊檐下八条腾空欲飞的雕龙,不禁有一种诗意的朦胧而且有一种超凡的圣洁。而耳边飘来的犬吠人呼,又不时将思绪拉回现实。我想围绕着这个被称为“中华民族窑洞建筑瑰宝”的诞生和抉择,马醒民先生肯定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在这扶风寨里仰望星空,苦苦思索,彻夜无眠。
马醒民是马氏家族的佼佼者,先就读于同济大学,后留学日本,专攻土木建筑,因病回归故里后,担任了马氏家族私立“讲堂”扶风小学的校长。
也许常人很难相信,“新院”这所引起中外专家广泛关注的建筑瑰宝,竟然始于一场灾难,它的诞生几乎是一个传奇。那是深刻在陕北人记忆中的民国十八年(1929),天逢大旱,赤地千里,饥民遍地,啼饥号寒,政府无力赈灾,百姓求助无门。而就在这个关口,蛰伏于马醒民先生心中的建筑理念和创作欲望像划破夜空的星斗一样,使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断——以工代赈兴建“新院”。这一工程历时十年,不仅使杨家沟周边和从山西逃荒过来的众多饥民得以糊口养家,也使他将有限的财力物力尽量用在了工程建设之中,实现了早年攻读土木工程、思考窑洞变革、造福桑梓的夙愿。这不能不使人联想到大英图书馆搬家的智慧。
说起这“新院”的使用,现在一般介绍说是主人未经入住就将它捐献给了转战陕北的党中央和毛主席,其实并不然。尽管据《米脂县志》记载它是“未竣而停”,但据乔雄波先生的调查和考证,“新院”在毛泽东主席入住之前,最早在1938年马醒民的两个儿子世均世衡住了进去。第二年马醒民全家住进了“新院”。马醒民先生将“新院”11孔窑洞从东至西编为一至十一号。一号是仓窑,二号是厨房,三号是大儿子结婚和居住的窑洞,四号是马醒民夫妇与孩子们居住,最中间的六号窑洞是世衡在榆林结婚后回家住的地方。主人为他的倾心之作题名“新院”,不仅表明了这是一座新的院落,新颖别致的建筑,也寓意这是一个新的起点、一种新生活的开始。至于马醒民先生在捐献的过程中究竟做过怎样的思考,这恐怕只能去问这满天的星斗了,但可以猜想到的一点是党中央在调查研究杨家沟马氏地主集团的同时,马醒民先生也肯定在研究着共产主义理论、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一定也在思索中不断发生着变化。早在抗日战争期间,马氏地主集团就积极响应减租减息政策,仅给三五九旅赠送粮食就达1700石。
马醒民先生和毛泽东主席的相遇并不是1947年的杨家沟,而是1941年的延安城。据有关资料介绍,这一年,中国共产党进一步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陕甘宁边区普遍建立“三三制”政权(共产党员、左派进步分子、中间分子各占三分之一),马醒民先生作为中间人士代表被选为陕甘宁边区参议会参议员。说起“精兵简政”,因毛泽东主席的一篇《为人民服务》,人们只知道这是李鼎铭先生提出来的议案,而不知道这背后还有马醒民先生的思考和心智。据有关资料介绍,1941年冬,马醒民和李鼎铭同赴延安参加陕甘宁边区第二届参议会,当时正值陕甘宁边区和抗日根据地最艰苦、最困难的时期,李鼎铭先生作为米脂县参议会议长、边区参议员,为了使自己的提案更符合时政,在会前征求马醒民的意见。马醒民分析形势,建议他增加“精兵简政”的内容,李鼎铭先生采纳了这一建议,结果这一提案得到了毛泽东的高度赞赏。随后,中共中央向全党发出“精兵简政”的指示,并把它列为我党抗日战争时期十大政策之一。就在这次会议期间,马醒民先生还应邀出席了毛泽东主席为60岁以上老人祝寿的宴席,并在会后被聘为边区政府参事。
“新院”为什么“未竣而停”,不得而知。马醒民先生的四女儿马佩勤在接受乔雄波的采访时说:“父亲对‘新院’院落有非常好的规划建设方案。‘新院’门洞一进来是融有西方建筑元素的传统照壁,与‘新院’相对、坐西向东规划建设‘桃花园’‘杏花村’两个传统风格园子,花坛、书房等一应俱全。”可见先生原想是在这高原深处敦厚温暖的黄土之上营造一座将东方与西方建筑艺术、传统与现代文化元素相融合的宽阔舒展的庭院,于那中式窑檐之下,西式桃尖窗户之前,阳光摇曳、桃杏飘香、麟孙凤女的欢声笑语之中,享受一种大自在。
马醒民先生将新院捐出后,全家借居在别人家的两孔旧窑洞里,即使在党中央和毛主席撤离杨家沟后也没有再搬回新院居住,就这样给后世留下无限的崇敬和惊叹。人生最难的是面对选择的决断,像先生这样大取大舍、大进大退,在人生的紧要关头毅然放手华丽转身者世间能有几人?我们无从得知马醒民先生是否研究过王维,“胜事空自知”,他的内心深处一定自有一种安静的清欢。
后人对马醒民先生的评价是:懂军事,懂建筑,懂教育,懂时势。马醒民懂得毛泽东,毛泽东也懂得马醒民。参观中巧遇米脂的一位老干部,他满怀深情地告诉我们,坊间传说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曾有意请马醒民到建设部工作,但却被他婉言谢绝了。1948年春,马醒民带着爱妻小女告别他自己设计、自己监修的“新院”,告别了扶风寨,告别了杨家沟,离开故土辗转他乡,和大儿子世均生活在一起,晚年自学俄语老有所乐,1961年无疾而终。毛泽东和马醒民,一位是一代天骄,国之领袖;一位是高原赤子,民之骄傲。杨家沟同时寄托着陕北人民对他们的特殊情感。
是时农历七月二十,半个月亮爬上山,清辉缥缈,这座始建于88年前的院落显得更加神奇瑰丽。佳作未竟,谁可再续?人不知,星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