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因突发性耳疾右耳失聪。从此,感知世间声响的功能便由左耳单方面完成,其效果自然大不如前。时隔不久,我的宝贝孙子葫芦娃始学作声,似以呼唤爷爷为乐。每闻这美妙童音,心里竟暗自庆幸造物主还为我留了一只仍然健康的左耳。细想人生一世,能够听到骨肉至亲的呼唤,真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表的温馨和幸福。
遥想幼年,总能听到爷爷用拦羊嗓子唤我。爷唤我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央我替他干活儿,一是叫我吃他的好东西。当我有了一些力气,爷已衰老到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的程度,背柴、驮水、送粪,以及去自留地里担红薯、抱南瓜等等,这些强度较大的营生都要靠我去代劳。因此,爷的每一次召唤都意味着一场体力劳作的来临。虽然为爷干活儿纯属义务劳动,但他总会选择一定时间犒劳我的。这就引发出另一种类似喝令般的呼唤,那便是叫我去吃他的好饭,诸如地软包子、瓜丝饺子、野韭菜盒、桑瓜瓜、山鸡蛋,以及更加稀罕馋人的羊排、猪骨之类。爷终生牧羊为业,他的呼唤总是那么高亢而张扬。尽管央我干活儿时语气中带有些许柔和成分,但总体上还是脱不开他的职业习惯,每句话都像是跟羊在喊话,尤其是当他叫我吃喝时,更显得理直气壮,不容抗拒。爷的呼唤成为我生命早期的一种美好记忆,久久温存于心田深处。然而,随着年事渐老,爷的呼唤变成了一种捉摸不透的长吁短叹,乃至艰难微弱的喘息,终于悄无声息地离我而去。
爷走后一年头上,我的儿子呱呱落地。那时我正提着个劣质人造革包包整日怯生生地出入衙斋,日子如同乱麻一般狼狈不堪,以至于顾不得品味什么天伦之乐。到现在都想不起儿子呼爹唤娘的滋味来,只有他在幼儿园门口与我难分难舍的号啕情形,还时不时在脑海里浮现。
父亲和母亲的呼唤,似乎也集中在童年。乡下男孩整日行踪不定,父亲总为地里农活忙碌,频频召唤我的,自然就是母亲了。白天,妈常常站在硷畔的柴垛旁向着山坳和沟底叫着我的乳名发出悠长的呼唤,那是让我回家吃饭,当我听到这天底下最熟悉的声音,会立即声嘶力竭地回应一声,然后沿着通往窑院的崎岖小路蹦跳而归;晚上妈叫我回家睡觉,她总习惯于站在炕头推开天窗向着村童吵闹的地方呼唤,我同样会先响应一声,然后收住贪玩之心,披星戴月回到妈身边;我病了,父母的第一反应是结伴到村口去招魂,静夜里,那呼唤声由远及近,殷切中饱含忧虑,听起来感天动地。
后来我进城读书,继而成家立业。很长一段时间里,父母似乎不再有呼唤儿子的机会了。随着现代通信手段的普及,他们更多的是为我提供呼爹唤娘的机会。那些年我天南地北地奔走,每到一地都要在电话里舒舒坦坦地叫一声老娘喊一声老爸,和他们拉半天家常话,向他们报告我的行踪,从而把天涯海角的新奇和快乐传递给他们。这种快乐“游戏”,我从大陆玩到台湾,从国内玩到大洋彼岸,我从通话中品味父母的喜悦和忧虑,感受周围人的羡慕和缺憾。父亲学会拨打电话以后,我偶尔也能在电话里听到他老人家苍老而沙哑的呼唤。通常情况下,他总是先急切地询问我的行踪,然后问我好着哩不?待确定一切安好之后,他才说明打电话的因由——他夜里又做了一场噩梦。他可能是听谁说过手机上拉话费钱之类的话,因此他从不细说具体梦境,就匆匆挂断电话。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官场做事,总让他既自豪又悬心,而那些恐怖的恶梦也许正是这种心境的自然反应。
一年前的夏天,亲爱的父亲与我断绝尘缘,他再不能唤我也不能应我所呼。父子之情,从此无以互动。生活突然变得残缺不全,一种莫名的凄凉时常袭扰我心。
令人欣喜的是,我最新的呼唤者——葫芦娃——老白家藤蔓上又一茬嫩瓜瓜已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用《红楼梦》里贾母的话说:“我的‘小祖宗’已在我身后活蹦乱跳起来。”这个人间珍宝的降临,给我带来超过预期的喜悦,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随着孙儿的呼唤如山泉一样在我心田汩汩流淌。
丁酉(2017)年八月初八日,我们在朴园(老村)与老娘共度八十六岁寿辰。这一日,天色一改连日之阴沉,灿烂的秋阳为朴园内外平添无边的喜色和吉祥。午后席散,母亲与儿女们围坐于院中的枫树下乘凉叙话。妻和峥儿逗着小孙女甜妮入睡。葫芦娃则为尽快重启刚刚结束的游戏(玩火火)而埋头捡拾柴草。我趁机提了箩筐去峁顶上摘豆角。豆角是我在月余前亲手播种的,没想到这么快它就扯足了蔓儿,并将累累果实呈现在我眼前。我怀着惊喜与不舍之情,享受采摘的愉悦和惬意。这时耳边就不断传来葫芦娃的呼唤——哦,这声音无疑是天底下无与伦比的天籁之音!小家伙近期一直追随爷爷活动,他好像已经一刻都不能离开我了。我能幸福地感觉到他已把呼唤爷爷作为一种享受,有事没事总要将“爷爷”挂在嘴边叫个不停。此刻,我们爷孙之间相距不足百米之遥,且彼此可以互见身影。但也许在这个幼小的人儿眼里,这距离已经足够远了,因此他就时不时地扯开嗓音高喊:“爷爷——快来跟我玩!”我一边应着一边继续摘我的豆角。应酬间,我转到了地畔的另一头,长满杂草的田埂隔挡了彼此的身影。这时,葫芦娃的喊声立即急促而尖锐起来,那美妙的童音里分明已透出哭腔——他显然是因为找不到爷爷的身影而焦急难耐了。这亲切悦耳的、令人心醉的呼唤,使我忽然想到,若干年后假如孙儿永不能叫应爷爷时,他会何等绝望和忧伤!彼时谁再能听到他悦耳的呼唤?谁再能看清他凄楚的面容?这个不敢逆料、不堪想象的时刻令我揪心般地疼痛。天哪,我怎敢虚耗眼前的分分秒秒呀!我立即撂下手中的箩筐,一边高声应着,一边飞快地冲下山坡向这个可爱的小生命零距离靠拢。
葫芦娃早已泪流满面,我展开双臂拥他在怀中,朗声向他保证:“爷一刻都不再离开你了!”孙儿立即止住哭闹,迷人的五官很快恢复了迷人景象,幸福和欢快旋即又回到我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