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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活没了文学
严歌苓
  我总说,中国在二十多年前,是非常贫穷的,是世界上有名的贫穷国家。但这么贫穷的生活,却给了我们这代人的是很多富有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故事的富矿,能够开采出很多故事来。我的父亲是一个作家,我的爷爷曾经是个作家,我觉得出生在我这样一个家庭里,所以如果不做作家,倒是也奇怪了。我的父亲跟我说,你是为文学生的。人家问他,你这辈子最好的作品是什么,他就回答了一句,“我的一生最好的作品是我女儿。”他就是《铁梨花》的原作者,他叫肖马,后来他说“我最近改名字了,改成‘肖也是’”,人家说“你为什么改成‘肖也是’呢”,他说,“人家介绍我都说了,‘这是严歌苓,这是肖马先生,也是作家’。”他说“我就是肖也是”。就是这么个老爷子,特别好玩。他去年去世了,所以我今天的讲话,也是为了纪念他。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爸爸拉小提琴拉得挺好的,画油画也画得很好,他的写作也写得很好,所以他是非常多才多艺的。每次从外面回来到家里,拉的第一个曲子就是一个梦幻曲,所以我爸爸这一辈子就是活在梦幻曲当中的这么一个人。我爸爸的图书室呢,全世界的经典都有。我爸爸对我的态度就是你爱看什么看什么,那我妈妈就说,你要看看女儿在干些什么,整天都在看些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我爸爸就说,孩子要看什么就看什么。我最爱看的是《唐璜》《战争与和平》,当然《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小说我只看和平不看战争,就是看他们谈恋爱的这些地方。《唐璜》是非常好看的,又有历险,又有爱情。后来我跟小朋友们讲故事的时候,我连没看的地方都把它都给加上了,让那故事连起来,所以那是我开始创作的最初期。我妈妈是个话剧演员,我就记得小时候,她就给我背莎士比亚、罗密欧什么的,在哄我睡觉的时候。但实际上他们没有打算让我做作家。
  小的时候大家都说,你的条件很好,你可以去唱歌、可以去跳舞,我就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应该在舞台上过完一生的人。后来发现跳舞也不行,唱歌也不灵,突然有一天就发现我可以写作,那是在中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不到二十岁吧,我就说我要到前线去,当然那时候女兵不能到前线,那就到前线的包扎所吧!然后我就去了,在那里看了一千多个伤兵,一天晚上抬下来,所以这种时候对我催化的那种成熟一下子就发生了。战争胜利了以后,我就觉得跳舞这种东西已经不足以表达我自己,我一定要用其他的方式来表达,那么用什么样的方式呢?那就是写作。当时这种特派记者到前线去,要写一些小报道,因为当时没有那么多记者,就那么一个突然的转折,使我成了一个部队的创作员。
  后来到了1989年的时候,我就觉得应该有另外一个地平线,来开始作为作家的新的一个起跑点。当时我要考托福,要知道当时我的英文只会ABC,根本不能达到要求,出国是不可能的事。那我怎么办呢,我就拿了三本《新概念英语》,我每一本都背下来了,胳膊上都写满了单词,然后在餐馆里打工的时候看一眼这,看一眼那,单词就这么背下来了。到了美国我第一次考试,我记得人家说你能考过500分就不错了,就你这样学英文。后来,我第一次考了540分,当时的研究生要550分最低线。后来我就上了个强化班,看看能不能弄到600分,因为如果我今年考不上奖学金,那就意味着这一年我还得学英文。托福在同一个时期,每个城市都有考场,我在Buffalo考完一场以后,又飞到纽约考一场,然后再飞到芝加哥考一场,这样的话,这三个考场里,我可以拿到一个最高的分数。这样的话,我就考了一个577分,我就拿到了全奖学金,真是没白吃苦。
  那个时候,特别逗的是我要给人家当佣人,因为学校的奖学金只包括学校的用费、学费什么的。我没有钱生活,要吃要住,我就给人家当保姆。记得是台湾一个挺有钱的人家,他们家有个小男孩才2岁,那小孩很皮。我第一天去就给他拖地板,一拖,那小男孩穿着刚给他换的白袜子,“砰”地就跳上来了,然后一看那白袜子全是水,给他换下来,然后又拖地板,一动他就跳,然后那袜子又湿了。有一次他一跳,我赶快一抽,就听见“砰”的一声,一看坏了,整个天花板裂了。我一想,完了,我说我这挣一个月的钱,肯定不够赔天花板的,对吧。怎么办呢,等女主人、男主人从外面回来,我想说天花板被我弄碎了,对不起,但每天都是不敢说。但是他们也不找我说这事。我就一天天开始想往下混,有一天他说我们家要来客人了,你要给我们做一条松鼠桂鱼。我说好吧,我凑合看看怎么做的。那鱼一放进去就沾底了,怎么办,我“哗哗”一晃那个锅,“哗”那油就全溅起来了,我满脸都是油,全部烫伤了。然后那女主人就赶快拿出冰,放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后来我心想我可以走了,但是我告诉主人,你也别给我钱了,这个天花板被我弄坏了。后来那个女主人说,我们刚搬进来天花板就破了,我们一直想修,但一直没修。哎哟,我才知道,这天花板不是我弄破的,人家搬进来就是一个破的。后来我想,我辛辛苦苦,天天给你们做啊做啊,然后就是希望到我走的时候,你们不要跟我说这天花板,别骂我就行了。所以那个时候我从一个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两本小说都得了奖的一个年轻女作家到国外,就能够有这么大的落差,就是为了挣钱,能够养活自己,做一个独立的学生,然后把功课学好。但在美国那个阶段,我觉得每天就像竹子一样拔节,很快!等我拿到了MFA的时候,我就觉得最痛苦的、最最难熬的日子结束了。
  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一个幼儿园的好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位男朋友,他是美国的一个外交官。到了年底,这个美国外交官要汇报他结交的人,然后他就填了一个“认识一个中国女孩”,这个性质是什么,也有个ABC的选择,然后就勾了一个“结婚对象”,要跟我结婚的。填了这个表一递上去,好了,美国的FBI,我功课那么忙,每个星期都要跟他们谈话。你小时候干嘛的,你爸妈干嘛的,谁给你介绍这个人的……然后这个都弄完了,可是他们还是对我耿耿于怀,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就跟我说,我们决定要对你进行一个测谎试验,我老公一听就炸了,他说这绝对是一个侮辱,他就不做了。把这个外交官的牌子,进国务院大门的那个,剪成四半,放在一个信封里,放桌子上走了。我说,哎哟,你怎么让我失去一个这么好的体验机会,我特想知道他到底测不测得出来谎啊,我说这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经验。我老公说,你的生活还不够有意思的?这就是我在美国的第二个特别有趣的阶段。
  1992年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他说我是导演《喜宴》的李安,我想跟你买一部小说的版权,《少女小渔》。当时我觉得那一笔钱是好大的数目,可以让我挺无聊的写好长时间的小说,是吧。同一年就有三个人来买我的版权,一个叫李翰祥,香港的。然后接下来就是朱延平,是一个台湾导演。所以在同一年,我有三个剧本版权卖出去了。这样子的话,我在海外就变成了一个应该讲就是专业的作家吧。
  而每到一个地方,接触每一种文化、每一种语言,就使你不断地来感受中国语言,就会觉得这个华语确实是人类最美丽的一种语言。所有语言都是听的,只有华语是图像的,它从最开始的象形发展出来,所以我们的语言是看的,我觉得非常了不起。我们学校教俄国文学经典的一个俄国老师说,世界上有三本小说一定要读,当中第一本他提到就是《红楼梦》,第二本就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然后第三本就是雨果的《悲惨世界》。可是我就觉得,看完了《红楼梦》的翻译以后,我就觉得那人家怎么能够把曹雪芹的那种禅机、禅意,再加上他吃喝玩乐的描述以及中国文学里的思想,翻译到去让西方人欣赏,我就觉得这真是太难了。
  我自己用英文写小说,也把自己的小说翻译成英文,在翻译过程中,它必定要失去那么多,所以我就觉得,我的余生,希望能够做一个哪怕是一个独木桥,在这两种文化之间,能够起那么一点点作用。当然我知道真的是太难了,中国语言确实是太棒了!因为我觉得我的生命就需要一种浓烈度,只有写作能够给我,就是你不求后果,你不求一种利益,不会使你烦恼,所以写作是给你这样一个世界。你可以让你的人物来宣泄的你最秘密的情感。当然最最根本的一点是,我想把中文写成一个能够通过我的手来创造的、很有严歌苓风格的中文。 (根据严歌苓演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