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葆铭
这个时候的风向已经有了改变,候鸟正飞在向北迁徙的途中。
河柳还没有从严冬中缓过神来,皮色糙裂发黑,枝条变得僵硬。风一吹,枯枝摇落,纷纷如雁翎。
都说“立春一日,百草回芽”,眼看“惊蛰”都过了,冬天还赖在地上死活不走。半前晌,老于世故的杨三信倚在门框上朝前川瞅了半天,才发现闰月把节令延误了,“春神”被滞留在金盆湾还没起身。
从“明冬暗年黑腊八”熬度过来的山里人,能忍得了冬日周天寒彻的冷冻孤寂,却接受不了“立春”后的这种荒寒。喜鹊大清早就在硷畔前的那棵杜梨树上叫开了。这家伙惯于用巧言欺世,报喜不报忧。撒一把秕谷给这身背上还留着残雪的灵物,让它用曾吟诵过《黎明的通知》的那张巧口口,看是否能将昏睡的大地唤醒。
日晷明显地被日光拉长了。大树将疏阔的剪影投在地上。夏日顶一冠翠绿的五角枫,秋天满树金黄的小叶杨,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这时候,你路过每一棵树,就会听到有如天籁、磬音,又像是石碾子和井轱辘滚动的声音。其实,这是树的年轮在旋转时发出的声响。博识的鲍剑先生告诉我:年轮是人类在无常和无尽的时间河流中的一种刻舟求剑的记惦方式。
山色总算有了转变,由年前的铁青变成一抹褐黄。再过几天,就能见到唐诗中所说的那种只宜遥看而不能近观的朦胧草色。只可怜阴山背洼还是一片寒凝。那条引领游子回家的石砭路上,有未消的残雪像浸过水的旧棉絮,黄漂漂地覆盖在烂泥滩上。都说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裤,可今天的太阳要化掉年前的积雪也不容易。这不,直到正午时分,才发现顺石砭流下来的雪水,在昨天夜里又凝结成一崖冰柱,每根冰柱都含悬着一颗凝敛不动的水珠。屏息等了半天,才听见“吧嗒”一声,水珠落地了,刚好砸在一只蛰虫的头顶。
羊圈就设在半山崖的烂土窑里。这个时节里,牧羊人出山已经很迟了,羊乏到了极点。偶尔有一声疲惫的“咩咩”声从山坳间传来,随声落时,又一只乏羊倒毙在出山的路上,倒毙在一年才开头的时辰里。没良法嘛!生灵遭草菅,天地何不仁。拦羊老汉将刚断了气的半大羔子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干山峁上呆不溜溜地望着天。“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老汉不识字,但懂诗。
这个时候的人们都怀着一种莫名的喜悦。老人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个冬天而眯起双眼重新打量着天上的太阳;走南路的脚夫将臃肿的棉袄脱掉,披在驴背上;炊烟不再受风的干扰,端直上升。四野寂静,一派萧然。
这时候的歌声最稠。悠长的小调凄楚哀婉,多含离别之意。正在硷畔上借风簸米的姬莲莲生得一副好嗓音。她唱歌开门见山,管它什么风雅颂、赋比兴,想起哪段唱哪段。没想到刚唱了几句,对面沟里就有人接茬唱开了。沙喉咙绵羊的嗓音听起来却别有一种韵味,苍凉、悲苦,一声长调过后,空谷回响,群山低昂,满世界只剩下“咱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的寂寥。
最要紧的是,山那边春雷忽然一声响,一下子把寒凝的大地震酥了。冰河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完全开化,春潮开始泛滥;落叶和爆竹的纸屑用纸飞叶舞跳大神的方式为冬天举行了最后的丧葬后,又被犁铧重新耕进了泥土。尽管这个时候寒暑不常,乍暖犹寒,但群山已经排列整肃,万物开始彩排。被捆扎成束的阳光从天空劈斩而来。世界屏息,都在静候一场艳丽盛装的豪华大戏正式上演。
神农说:立春,始建也。建啥?咋个建法?譬如把每一片落叶按原样再安在大树原来的位置上。我看,这事人就做不了。不信?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