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
张九千,名建斌,号九千,文化部艺术发展中心一级编审,专职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画创作研究院研究员,中央美术学院访问学者,陕西科技大学艺术设计学院客座教授。
在陕北无数次的采风写生,储存了太多的情感经历,近日又有朋友从延安来京,杯酒之间勾连起我八十年代曾经在安塞写生的那段深刻记忆。
那年中秋已过,美院兴国寺大门口梧桐树的黄叶已经开始凋落,各系师生都安排外出写生的课程。我背着行囊走出校门乘长途大巴车直奔延安。
正是陕北黄土高原农人劳作收获的季节。听说砖窑湾镇庙湾村有一个剪纸能手高金爱,我便在延安稍作逗留后在一个爱好画画的后生的带领下骑着自行车撩开黄土浮尘奔向这个距延安几十华里的村镇。
高金爱大娘和老伴住在村头一处阳洼的土坡上,门前有一棵槐树,进得窑洞,正值饭时,由于窑洞里光线太暗,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就听到一句“吃不?”两位老人正在一口大锅前忙活,我定睛一看是荞面饸饹,昨晚在后生家吃的是大刀剁荞面,筷子般粗细,我的胃不好,食后整宿直楞在肚子里不得消化。安塞这一带盛产荞麦,多数人家以此为主要食物。荞面适合荤汤搭配,当地菜蔬少,荤腥更少,调制酸汤加点辣味而食,则为家常便饭。高金爱老两口见我不吃,显得生疏,不再言语,我想初次见面,不好多打扰,就问了村主任家的路,退了出来。
爬了一段斜坡到了村主任家,村主任二话没说就拉着我上了炕。陕北庄户人就是这样,话不多,实在。不一会黄米饭、土豆南瓜、酸菜上桌,这是村主任招待远方客人的茶饭。饭后村主任把说书的叫了来,村子里陆续三三两两地来了不少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蹲在脚地下,村主任把油灯点亮,说书人拨愣着三弦,左腿上绑了快板,上下互动,口中念念有词,说唱开来……我画着窑洞里亮着眼睛的人们,三弦的曲调穿过山村夜晚的寂静弥散在空旷的黑夜里。
在陕北人的生活中,听陕北说书是司空见惯的,但多数在庙会或者是逢年过节时才有。大都是盲人说书,有团队式的几人组合,还有一个人身上绑了许多的乐器同时响动合奏的,人们不光能听传说中的古今趣事,更多的被艺人一人多能的高超技能演艺所吸引。今天如此自然随意近距离接地气的说书在我的经历中还是头一次,尤其是村主任为了欢迎我专门安排的,因此这一画面被牢牢地定格在我的内心深处。
当晚,散场后我被安排住在一光棍窑里的土炕上歇息。随着脚下忽高忽低,在黑蛐蛐的天空下跟着光棍进了他的窑,躺下身上的被子脏污油亮,分辨不清是什么颜色,炕头一个大铁锅里黄兮兮的好像还套着一个锅,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常年不洗所积成的锅巴,这让我想起了一则懒汉的故事,没想到今天遇见了。
记得睡前和衣躺下被子只盖到下半身,已是深秋,山里早晚温差大,光棍一人,烧火少,窑洞门窗虚掩,未等天亮,我已在寒冷中苏醒,原本盖在下半身的脏被不知何时到了头上,我速速爬起来,拿着相机和背包走出窑洞。
晨起,山沟里罩着一层青灰色的薄雾,太阳没有出来,这大地犹如还在睡梦中一般深沉,我踩着小道爬到山梁上望着远处的晨曦发呆,心底渐渐泛起遐思。这时,山对面远远的梁上一只大黑狗朝我狂吠,山里的野狗看到生人攻击性很强,如果防范不当,在没有主人的情况下是很危险的。正当我疑惑之时,感觉到有股风朝我吹来,我本能地顺着山坡跑到一个院子前,顺手抓了地上晾晒的高粱秆,就势横扫过去,那黑狗止住冲动,山里的狗,只要看到人弯腰拾物,便不敢扑咬,仅呲着牙低吠着和我绕圈,正在危急之时,一农人挑肥路过,喝住了那狂野山犬。
由于寒气和惊吓,我发起烧来,躺在村主任家的热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热炕把我如烙饼似的翻了几个身,睡梦中,我看到满窑的剪纸,窗户上也都贴满了,有“喜上眉梢”“多子多福”“老鼠娶亲”恍恍惚惚间有人要从窑洞的墙上把这些剪纸揭了去,我急切地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手臂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口渴中村主任的婆姨给我喝了一大马勺水,又不知睡了多久,烧渐渐地退了。村主任看着我说:“好了,热炕治病,呵呵。”
第二天,我在村子仅有的小卖部买了一把剪刀和几张红纸告别了村主任来到高金爱大娘家。老人家又和好了面,一定要我吃了饭再走。我把剪刀和红纸递到她的手上,我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礼物。老人家拿着我送的剪刀,非常高兴地给我念叨着她剪纸的经历,她是山西临县武家沟村人,从小家境贫寒,远嫁到庙湾村仅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大娘性格开朗,心灵手巧,用剪纸打扮着她的生活,她只是靠着心中的模样信手而剪,没有想过太多艺术的问题。大娘翻找出她的一些剪纸,摆到炕上叫我看。她喜欢剪动物,老虎、狮子让人在威风扑面的形象中感受到稚拙浑厚,简朴概括,整体大气的夸张形态。大娘说剪老虎要按“头一斤身八两”这个比例剪的老虎才好看哩。大娘说;去年她和其他几个剪纸能手被请到中央美院的讲台上,第一次出远门,还到天安门照相哩,说着指着一个相框里的照片给我看。
我此行确实有点慕名前来的意思,大娘不停地说着:“好哇,好哇。”那一阶段,我在学习版画创作,对民间剪纸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试图从中汲取营养。陕北剪纸整体上粗犷大气,朴素单调而深沉的黄土地生发出无尽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许许多多的民俗、民情、民风、民谣通过剪纸这种简单的艺术形式承载表现出来。民间艺术就是这样的存在方式,与生活息息相关又置身于生活的环境之中,创作者不为名利,率性而为,但却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和感染力。
我脑子里胡乱想着,不知不觉中下了一道坡,过了一道河,爬上了土坡走到公路边的一棵树下,回头望去,只见山梁梁上老大娘的身影在逆光下远远地仍然伫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