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这辈子做了多少双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到底穿过多少双母亲做的鞋,我也说不清楚。
母亲小时候没条件上学,从小就跟随外婆学营生。还是二十多年前吧,女人的营生里做鞋是硬项目,不会做鞋的女人过不了日子。刚开始时,她是给弟妹们做小孩子鞋,经过外婆的悉心指导后渐渐能做大人鞋了。母亲所做的鞋全是布鞋,从鞋底颜色看有蓝毛底鞋、白毛底鞋、千层底鞋;从鞋帮颜色看有黑条绒鞋、红条绒鞋、黑平绒鞋、红平绒鞋;从样式看有老虎鞋、绑带鞋、方口鞋、松紧口鞋……
从记事起到去省城上学之前,我所有穿过的鞋都是母亲亲手做的。记得小时候的冬天出奇的冷。学校是土坯箍的土窑洞,农村条件差,数九寒天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冷得实在不行,我们就跺脚。上课时是不允许跺脚的,我的脚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下了毛病,每年冬天都会冻脚。脚冻了晚上就难过了,痒得实在受不了,怎么也挠不下。母亲看我难受的样子,便用羊毛给我做了一双棉鞋,穿上羊毛棉鞋就暖和多了,一个冬天我的脚再没受冻。为了使我的脚不再受冻,母亲每年都会给我做两双羊毛棉鞋,这个习惯坚持了多年。
母亲做布鞋,已经成了一项重要的家务。她不只给父亲和我们姊妹做,还要给表兄妹们做鞋。每年农忙结束后,母亲就开始做来年的鞋,一冬天要做几十双。她先要准备做鞋的材料。首先是“弥菰子”,就是将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和穿过的旧衣服用糨糊粘起来,贴在两扇门板上,别人家的门上贴秦琼敬德,我家门上贴“菰子”,等干好以后揭下来,这是做鞋最基本的材料。其次是合线绳,将纺好的细棉线用“坨坨”合成线绳。“坨坨”通常是一段寸许厚的原木,中心插上一根筷子,就可以合线绳了。有时没有原木,一个洋芋疙瘩也可以凑合。“菰子”和线绳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整鞋面布和鞋边布。鞋面布一般用条绒或平绒,鞋边布用白洋布。一切就绪以后,母亲开始做鞋底。鞋样都夹在一本书中,给谁做鞋,就根据谁的鞋样在“菰子”上剪下同样大的两个,一正一背两面,中间用糨糊把各种碎布头粘在一起。
接下来是纳鞋底,纳鞋底费时,费劲。要用线绳“实遍纳”,“实遍纳”的鞋底耐磨,穿着能脚踏实地。如果不戴手套,纳鞋底时往往会将手拉出血口子。有时鞋底太瓷实还要用针锥引线,一不小心就会将手戳破。在寒冷的冬夜里,常常是我从暖和的被窝里一觉醒来,看见月光已经洒进窗子,照在母亲困倦的脸上,远处隐隐约约出来鸡叫头遍,迷迷糊糊看见母亲还在昏黄的油灯下纳鞋底。我说:“妈,怎么还不睡觉?”母亲呵欠连天地说:“你睡,我再‘捏个’几针这只鞋底就纳完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母亲已经开始做饭了,看见前炕上放着昨晚母亲纳好的鞋底,虽然是“实遍纳”,但横看竖看都是错落有致,再细看还能组合出多种图案。又像是方块汉字,横平竖直。纳鞋底原来和写字一样,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鞋底纳好了,再做鞋帮。绱鞋是最后一道程序,就是把鞋帮和鞋底用线绳缀在一起,一双鞋就做好了。
孟郊《游子吟》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比之缝衣,做鞋就更密了,母爱是顶在鞋尖上的,一个游子穿着母亲做的鞋,他自然会回家。
鞋是一种面子,尤其是男人的鞋。母亲常说男人的面子就在女人的鞋尖上顶着。我原来不理解这话,男人的面子怎么会顶在女人的鞋尖上呢?后来对这句话渐渐有所领悟。
鞋在某种情况下是一种生命形式,鞋是人身上最接地气的,只有鞋才能让我们真正地接地气。现代人很多人害脚气,用作家方英文老师的话解释,脚气就是脚生气了。布鞋是用地里长出来的棉和麻做的,它透气,吸汗,穿起来舒服,延续着土地的味道和品质。而穿着橡胶底的鞋,脚便不再接地气,试想它那份憋屈,能不生气吗?
一个人一生要走多少路,谁也计算不出来。也许脚的尽头就是路的尽头,鞋的尽头就是脚的尽头。人生在世,爱我们的人是有限的,我们爱的人也是有限的。无论际遇如何,不要忘了给你做鞋的人,做鞋的人是伴你走路的人。路在脚下,没有鞋你能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