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回家,一次次令我揪心牵挂。村里的人愈来愈少,那整日围着村人转悠的家畜、家禽乃至猫狗也稀稀落落,有的几近绝迹。村子里异常寂静,一片荒凉,大有“人去楼空”之感。只有被主人遗弃的窑洞还在(尽管有的已经坍塌或正在坍塌),石碾、石磨和石槽还在,一个个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任凭风雨剥蚀、寒暑侵袭,如流浪的乞丐,不,像垂死的朽木、枯草,抑或将死的一只野物,无人问津。
这是多么令人伤感、不忍目睹的衰败境况呵!
我常常怀着不可言状的心情,从一处处荒凉的院落走过,审视着一孔孔类型各异、新旧不一的窑洞,打开尘封的记忆,仔细地寻觅着远去的往事。那一桩桩一件件人事、物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般。可眼下,制造人事、物事者,有的耐不过岁月的摧残已入土为安;有的因生活所迫远走他乡;有的孤苦伶仃,像一朵飘零的蒲公英,抑或是吃风梁上的一株枯草、一片败叶,被巨风吹得四处漂泊,至今都落不下脚来;有的虽然还在村里,可已是老态龙钟、行动不便,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在一盘石磨前,我停下了脚步,端详良久,往事犹如决堤的洪水顷刻间漫过我的心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对于地处偏远落后的白于山区的我的家乡来讲,电还是个未知数。照明用的是煤油灯,耕地依靠的是老黄牛,碾米磨面只能使用石碾、石磨了。那时,实行的是集体所有制经济,牛、驴等大家畜由集体统一饲养,谁家需要牛耕作自留地,需要驴碾米磨面,必须由队干分派。由于户多人多、牛驴较少,往往轮不上使唤。我家人口较多,碾米磨面自然要比别人家频繁一些。因队里常常派不来毛驴碾米磨面,母亲没少与队长和饲养员争吵过。有时,吵也无用,只能靠人工滚碾推磨了。
需要说明的是,一个村子里,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石碾、石磨。拥有石碾、石磨,也像拥有石窑、砖窑一样,那是大户人家、富裕人家的事。对于像穷困潦倒、连挖土窑洞居住都很难的我家来说,岂能打造安置起石碾、石磨呢?为此,每逢碾米磨面,母亲总是背上粮食,借用别人家的碾、磨,往往要好话说上一大串,还要看主人乐意不乐意。
记得有一天夜晚,母亲长吁短叹地又熬煎起了一家人的光景。母亲其时正坐在煤油灯前做针线,她说:“看来咱们也得置办石碾、石磨了,经常借人家的石碾、石磨,总不是个办法。”蹲在炕头抽着旱烟锅捻毛线的父亲说:“是该置办了,就看今年的收成怎样!”
说来也真是幸运,这一年天年顺当,五谷丰登。临近收秋,父母便请了当地最有名的郭石匠,选了前沟里上等的石场,张罗着开始打造石碾、石磨了。大约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打造,一盘石碾、石磨便打造成了。
最激动人心也最有凶险的是拉碾子。因为石磨与石碾相比,毕竟要小得多,重量自然轻了许多,而且有上下两扇组成,便于拉运。磨盘也较为简单、轻便,只是用一块块薄石板垒砌而成,不需要过多地费人费力,有几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能运回家中。可石碾就不同了,不仅碾轱辘壮硕沉重,而且碾盘更大、更厚、更重,是一个直径近两米、厚约一尺多的大石圆盘,要从沟谷里运往山上,需要二三十人甚至三四十人齐心协力,用若干粗麻绳和好些的木杠,连拉带支,大半天才能运回家中。尤其是上坡,既吃力又危险,每前进一步,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要全神贯注,用力要均匀一致,既不能过猛,又不能放松,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甚至会危及人身安全。我们村相邻的阳山村,前峁半坡上就弃有一扇碾盘,我小的时候去那里割草、砍柴时经常能看到它。它早已失去了当初新打磨出来时的青色光亮,变成锈迹斑斑、上面长满青苔的弃物。据说,当初这家主人也是在十人八马地拉运这扇碾盘时,实在拉不动了,还伤了一个人的性命,才不得不将碾盘弃于半道。好在我家住在沟坡上,石场距家中的路程不很远,且大部分是沟道,加之母亲对拉运碾子的人待遇又好,专门炸了油糕、压了饸饹,让大家管饱吃够。大伙这才铆足劲头,齐心协力将碾盘和碾轱辘很顺利地拉了回来。
家中自从有了石碾、石磨,碾米、磨面自然方便多了,母亲也再不用低三下四央告有碾有磨的人家去了。一家人像置办了两份厚重的家业,很是欢喜和自豪了一阵子。
家乡人对石碾、石磨很是敬畏。视石碾为青龙,曰石磨是白虎,决不允许在石碾和石磨上胡乱地搁放乱七八糟的东西,更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女人随随便便坐在碾盘和磨盘上。每次滚罢碾子磨完面,父母亲总是要将碾、磨清扫得干干净净,有时还会用清水洗得光洁锃亮。过年时,还要贴上红红的对联,分别写上青龙大吉、白虎大吉,有时甚至还要上香、焚纸和跪拜。可见那个时候,家乡的人们对石碾、石磨多么地感恩、尊崇!
滚碾推磨,大部分用毛驴。将系在毛驴头上或脖颈上的缰绳按一定间距拴到碾轴或磨轴上,再将裹在毛驴前颊两边棉带上的绳索向后延伸至毛驴尾后,系在横在毛驴屁股后的一根短棍两头,再从那根短棍中间扯出一根绳子,等距离地系在碾架子或磨棍上,这样就使得毛驴固定在碾道或磨道间。主人便驱赶毛驴,毛驴就会绕着碾盘或磨盘,拉着固定在碾盘上的碾轱辘或磨扇旋转起来。为了不使毛驴长时间转圈眩晕和偷吃碾磨盘上的粮食,主人就用一块黑布或烂衣裤罩了驴眼。经过长期驯化,毛驴对拉碾推磨早已习以为常了,一旦将其固定在碾磨道间,罩了眼,几乎不用主人吆喝,毛驴就会很自觉地迈开轻盈的步子,悠闲自得地转起圈儿,行使起它的职责来。
但是,毛驴短缺时,滚碾推磨的职责只能由人工来替代。这项劳动,苦虽不怎么重,但很是枯燥乏味,一时半会都结束不了。小时候,我常常帮着母亲和姐姐们滚碾推磨,也最怕滚碾推磨。因为滚碾推磨很费时间,一旦摊上这活,意味着就没有了玩耍的时间。记忆中,平日的滚米、推糠很费时费力。再就是进入腊月要准备年茶饭,滚碾推磨的频率必然增加,很是烦人。有时,推着碾棍、磨棍就睡着了。特别是饿了的时候,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步也迈不出去,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忍着瞌睡,将这枯燥的营生尽快做完。
当我从深思中醒过神来回到现实,不禁有些欣慰,仅仅就是三四十年的时间,社会发展如此快速,城乡变化越来越大。现在,乡村的人再也不用为滚碾推磨发急发愁了,美丽宜居清洁现代的乡村,正为越来越多的农村人提供了便捷舒适的乡村生活。而石碾、石磨,已成为历史深处的一道痕迹,也许,它们只是我们这代人思乡念祖的象征符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