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当我赶回家时，除了春天里漫天的黄沙与长跪灵前的恸哭，再也没有父亲无声地递到手边的那杯热茶。
　　父亲十多岁时，爷爷就因病早逝。在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父亲早早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帮助弟弟成家立业。我想，九泉之下的父亲，再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应该是无愧的吧。
　　父亲早年在乡政府上班，后来调到林业部门。在我的幼年记忆中，父亲似乎总是在很远的地方上班，单位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们很少盼到父亲回家。听母亲说，当年奶奶病重时，也是打发人走了两天才把父亲叫回来的。家里的一切事，似乎都靠母亲在操持。记得有一年家里盖房子，父亲还是一直在忙单位的事，直到立房时，父亲才匆匆回了一趟家，第二天又走了。当时我很不理解父亲，总是抱怨父亲亲情淡，直到自己参加了工作，才明白父亲那是“应君之差、忠君之事”。“舍小家，顾大家”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很难，我开始对父亲肃然起敬了。
　　父亲一辈子平平凡凡，与人与世无争，也不愿给人添麻烦。“文革”时，一位县领导被造反派追杀，是父亲把他藏起来才逃过一劫，但父亲从未提及。直到有一年几个人提着厚礼来看父亲，一再感谢，家里人才知道此事。父亲当年保护的人成了我们的父母官，知情人让父亲找找他，给大哥二哥安排个工作，但父亲并没有这么做，大哥二哥上完学后仍回到农村当了农民。我们当时对父亲非常不理解，也怨恨过父亲的忠厚耿直，但父亲却跟我们说光景是要自己挣的。后来，我和三哥、小弟发愤图强，都考上了中专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农村。我们也渐渐地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父亲在退休前是不会做农活的，但退休后，却成了一个爱土地的人。他天天早出晚归，帮东家锄地，到西家种田。我害怕父亲累出毛病，曾多次劝他好好休息，但他总是说，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就当锻炼了。记得1996年张村驿发大水，把河滩的一块地漫平了，水退去后，父亲每天都用铁簸箕端走石头，硬是凭着自己的坚强意志花费大半年时间把这片荒滩整成了一块三四亩地种上了稻田……亲戚、邻里也都愿意上我家门，说父亲虽当过干部，却没有一点架子，常常水没喝完就给人添上，烟没抽完又给人递上……
　　父亲在75岁那年，被诊断患上了肺心病。我们领着他去市、省医院治疗，医生说只能维持。后来的五年时间，父亲毅然戒了烟酒，每天都在吃着药的日子里度过。这时的父亲俨然成了小孩，常常与母亲讨价还价，看能不能不吃药、能不能不吃西药。我能想象父亲的晚年被病痛无情折磨的痛苦和无奈，有时也劝母亲随父亲的意吧。父亲的身体也渐渐大不如前了，夏天，别人都穿一件衬衣，而父亲却穿着毛衣、外套，足足有七八层。每次父亲脱下衣服做检查，露出他瘦得突兀的肋骨，我都不由得偷偷流泪。父亲开始“挑食”了，母亲做的饭常说不合口味就不会吃，就连以前喜欢吃的肉也不吃了。只有我每次把父亲接到城里看病，特意给他买烧茄子、肯德基时，才看到他会好好吃饭。母亲跟我说，父亲的胃口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是不愿意辜负我的这份好意。
　　到了2016年冬天，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医生说已有心衰症状，腿、脸肿胀，常要吃消肿的药，整个冬天他都不出家门，脸色发黑，但他自己却从未表现出放弃的意思，每天坚持服药。我每次回家他都会声音极弱地指着胸口说：“只要不气短就好……”我知道，父亲真的也想多活几年，能够亲眼看着儿孙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还想在他们有困难时再帮帮他们吧！
　　父亲的生活一直离不开贫穷，生活时常捉襟见肘，舍不得吃穿，有困难的亲戚、子女他都会去帮一帮，唯独没有自己。记得病重时，还考虑要给这个一点钱、给那个一点钱……父亲一辈子就是这样，心里有父母、有兄弟、有子女、有亲戚，唯独没有他自己……
　　守在父亲的灵前，我多么希望他还活着。父亲一生虽然没有留下什么像样的财产，但他那份只有别人没有自己的情怀却弥足珍贵，值得我们怀念、传承！父亲去了，但我时常觉得那是梦，觉得父亲还活着。
　　父亲走了，去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不知他好不好。我只知道，父亲怕冷，常念叨着，春天来了，他就好了。但这个春天来时，他却走了。惟愿父亲在天堂没有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