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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评论]
叶茂源于根深
——侯波近年小说漫说
  文/白晔
  由柳青、王汶石等著名作家开启的当代陕西乡土文学叙事,以其直面新现实,歌吟新生活的独特追求,为陕西当代文学铸就了一个时代的辉煌,也为中国当代文学添加了浓重的陕西元素。这样一个闪耀于陕西、影响了全国的乡土文学叙事传统,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因陈忠实、贾平凹、路遥、邹志安等人的继承与创新,不仅重新得到接续,而且又有新的发展。但在进入新世纪之后,这样一个重要的乡土文学叙事传统,从作者到作品,都好像有些代际断裂,明显青黄不接。这种境况,不能不让关切陕西文学创作和关心乡土文学叙事的人们为之忧虑,感到焦急。
  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侯波小说及时出现,并以其率性直面乡土现实,浓烈的现实主义气息,让人们看到了陕西乡土文学叙事传统在新一代作家身上的生根发芽。事实上,侯波和他的小说创作,看起来是个人的单打独斗,而实际上既含着陕西乡土现实的原有本色,又带着陕西乡土文学叙事的鲜明印记,是陕西乡土文学叙事传统在当下时代的新的复活。
  侯波的小说创作始于1985年,处女作为发表在《当代》1986年第一期的《黄河之歌》。1985年至今,已29个年头。29年来,侯波既没有疏离于乡土,也没有放弃写作,他如同一头埋首犁地的老牛,只管耕耘,不问收获。这种执着,这种坚韧,终使他在出版了《稍息立正》《春季里那个百花香》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之后,赢来了人们的普遍关注,受到了文坛的如潮好评。他的近作陆续被各种小说排行榜和作品年选收入,评论家的评论与读者的读后感也时见于纸媒与网络。老资格的文学新人侯波的重新被发现、被关注、被评说,是耕耘必有收获的绝好诠释,也是根深必将叶茂的最好证明。
  侯波小说你一接触,就会感到它的与众不同,跟踪阅读之后,更会加深这一印象,那就是地气十分充足,元气格外淋漓,一篇篇作品如同刚从生活的泥壌里挖掘出来的一方方泥土,冒着热气,带着晨露;他那一支笔,也如同与泥土须臾不离的一只犁,犁出来的,是乡土现实之墒情,乡村生活之风情,而且这墒情、风情里,既有黄土高原之乡情,又有当下中国之国情。
  即以他近几年来的小说为例,《春季里那个百花香》,就由村里组织秧歌队的起起落落,把当下农村的现实境况揭示得一览无余。为落实镇里下达的在春节期间组织起一支秧歌队的任务,村长侯方方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但就是怎么也难以组织起来:信耶稣的妇女们要唱耶稣歌,男人们更愿耍赌博,好不容易动员起来的秧歌能手红鞋,却因和邪教结怨,被人诬告进了派出所。秧歌队敌不过唱诗班,赢不了耍赌博,其原因说起来确实令人奇怪又困惑,那就是李翠翠所说的“这日逑怪事,现在是人越来越有钱了,可越来越神神道道了。”农民的日常生计不再发愁了,但文化生活的乱象却令人担忧。这种经济与文化的不成正比、物质与精神的极大反差,正是当下农村更为真切也更为严峻的现实图景。
  《乡情小学》《上访》《2012年冬天的爱情》,都涉及农人的上访事件,看起来都是农村发展引起的种种矛盾纠葛的表现,但若深究下去,却都另有玄机。陆教授为青山村援建一所小学之后,就被乡里黏住不放,因建学校占了红鞋家的地,乡里一直无意赔偿,红鞋找到乡里,告到县里,均无结果后,就去堵了学校的大门。陆教授无辜受累,红鞋也无处申冤,究其底里,是乡里为了所谓的招商引资的面子蛮干硬上,不察民情,不顾实际。《上访》里的祁乡长,几乎像是钻进风箱里的老鼠,前后受堵,两头受气:扩建公路需要住户拆迁,却有官员亲戚暗中作梗;引进的红根韭菜因卖不出去,被乡民推在了乡政府门口;为盘活石马陵的文物来弥补乡财政的不足,好生招待神通广大的马经理,陪吃,陪喝,陪玩,甚至拉来小姨子充当小姐……因为上级领导的决策脱离群众和不切实际,使得祁乡长的每一项工作都步履蹒跚,格外维艰。《2012年冬天的爱情》描写为了监视有上访前科的老钟夫妇,两个本乡干部加上两个大学生村官两路人马,披星戴月,忙前忙后,而老钟夫妇因修路占地、占房的未决问题,却全然被人们置之了脑后。在这些作品里,乡村原有的伦理秩序的失范,本有的精神依托的迷乱,以及领导与管理工作的官僚与涣散,共同构成了热气腾腾又纵横交错的立体画面,让人为之触目,更让人为之揪心。这种面对矛盾不加掩饰,揭示问题不打折扣的如实描写,背后衬托出来的,是作者基于自己对于农村的熟谙,对于农人的热爱,对其发展中引发的问题与变化中的倾斜走向,深怀忧患意识的揭示,满怀愤懑情绪的抨击。
  侯波笔下的人物,常常是好心办不成好事,好事难有好的收场,总是处于各种矛盾的夹缝之中,除了无奈之外,很难有所作为。《春季里那个百花香》里的侯村长是这样,《上访》里的祁乡长是这样,《乡情小学》里的陆教授也是这样。祁乡长的难处,在于上面的指令都要一一落实,下面的难题都要一一解决,他作为连上接下的交叉点与变压器,只能勉为其难,尽力应对。从修路拆迁到韭菜事件,一件比一件更难,他没有推诿,没有躲避,而是在忍辱负重中尽力寻找解决的办法。但好心自有好报。当村民们误以为县上要撤他的职时,纷纷来找县长求情,并郑重送上“公道人心”的大匾,让这个总受夹板气的乡长顿时高兴起来,一边推辞着不想接匾,一边让老婆给大家发烟。侯方方村长要完成的组建秧歌队的任务,也是各种意想不到的阻碍纷至沓来,他既要去说服那些信耶稣的妇女们,又要去争取那些耍赌博的男人们,还要和暗中的邪教势力不断较量,而镇上和县上的领导们不顾实情一再施压,无助又无奈,单纯又善良的侯村长,只能把完成任务的希望寄托于自我的想象与徜徉。而陆教授更是由资助办学的一桩好事,引来无尽的麻烦,办了学校,还要再办猪场,以使乡里更有面子,更显政绩,村里未能给红鞋兑现的承诺。又使红鞋迁怒于自己,封了学校的门,又拉走圈里的猪,最后只能“孤零零一个人”铩羽而归。陆教授吃力不讨好的故事,看来损失的是他自己,实际上更大的损伤是“乡情”。因为“乡情”小学的无疾而终,正是乡情溘然泯失的有力例证。
  农村裂变的当下现状,乡土异动的种种实情,侯波小说几乎做了顺藤摸瓜式的跟踪与细针密缕式的反映。因为这种跟踪更具文学性,这种反映更带典型性,它给人们的印象更为强烈,冲击更为巨大。从某种意义上说,侯波的小说不妨可看作是小说版的当代农村调查报告,其现实意义与社会意义也可能要大于其文学意义与审美意义。
  侯波小说的长处与短处,可能都在于写实强于写虚,温和胜于锐利。他的小说,读来既温柔敦厚,又略显谨小慎微;既密针细缕,又过于紧实绵密。如何达到虚实相间,张弛有致,如何做到绵里藏针,刚柔并济,他仍然有许多文章可做。但我对他抱有很大的信心,怀有很多的期待,因为他在最为关键的问题上,有自己确定的目标,也有高度的自信,那就是“作家凭的是个人的思想深度、生活积累和对生活的感悟能力”,“写小说如同养娃娃,好娃娃需要的是好种子,好土地,漫长的孕育过程”。如此接地气、有底气的认识,使他始终把写作之根深扎在乡土的泥壌中,汲取着最为鲜活的生活的养分。根深必然叶茂,叶茂源于根深。因而,侯波的根植于生活深处的小说写作,总会开出新花,总能结出硕果,是完全可以期待的,也是毋需置疑的。 (作者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