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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真实”的《小欢喜》
文/何天平
  作为一名普通观众,我恐怕并不是教育题材影视作品最“刚需”的受众;站在评论者的视点,这类作品的文化和美学探讨,其实也远弱于对其“现实主义”关切的价值。
  但恰恰是这样一个貌似“事不关己”的立场,我也有了或许并不在我身份之上的一些思考。当现实中的“家长”和“子女”对一部教育题材剧集各执一词,它天然存在的两面性,究竟投射出怎样更“社会向”的启示?
  正在浙江卫视播出的电视剧《小欢喜》,就是这样一个值得被商榷的样本。今年其实是教育题材剧的大年,但上半年无论是《带着爸爸去留学》还是《少年派》,似乎都没能在这种类型中真正做到独当一面。作为“小”系列的续作,《小别离》的成色已经不错,《小欢喜》能否出彩在开播前还画着一个问号。眼下剧集即将进入尾声,我们似乎已经可以对这部剧形成一些初步的判断。虽然部分桥段可能存在过于戏剧化的建制,但瑕不掩瑜,《小欢喜》的亮色不少,更重要的是,它对当代中国式教育多方立场的“撩拨”,是有逼近性的,是耐人寻味的。
  逻辑很简单,因为它“过于真实”。
  当然,这个评价本身并不意在讨论艺术真实性的问题,而在于《小欢喜》切中了当代社会现状里某些具体侧面的肯綮。带出的相关思考,我们完全不必用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但这些看起来不言自明的现实状况,却在这部剧的放缩中引发了观众的丰富讨论——这是教育题材剧的价值所在。“一地鸡毛”不是最终旨归,剧里的三个家庭也不会是所谓的代表性缩影,重要的是让大家意识到从来没有什么解决成长问题的“万全之策”,于家长、于孩子、于老师都是如此。听别人的故事共自己的情,最惊天动地的感慨不过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比起此前很让人后怕的那部韩剧《天空之城》,同样聚焦高三、对准升学议题的《小欢喜》在气质上则会显得温暖明亮不少。方家、乔家、季家,一组群像、各有确幸和困境。看《小欢喜》的过程,体验上是轻松愉快的,不时有方一凡、林磊儿撑起的“名场面”逗趣荧屏另一端的普通观众;但随之而来的观后感却并不会那么一身轻松,至少在这个故事的情境里,太多人事都被我们曾经目睹或正在经历,然后无可奈何。
  这部剧以上帝视角尽可能代入了较为丰富多元的教育观和家庭观。也是因为这样,如果不涉入在自身立场身份上的太多主观共鸣,这部剧释出的价值起到了对“纠偏”的一种普遍性照拂,这种厘清体现在三个要点上。
  其一,是一个真正需要去承认和平视的现实。在具体的社会语境中,教育这个话题本身就意味着各种“烦恼”,家长的、孩子的、老师的。所以,其实大家都缺乏成熟、都会犯错,也都在一同学会成长。中国的文化传统里总是过于倚赖“过来人”的经验,于是,家长和老师在孩子面前的话语往往被奉作圭臬(哪怕不是自愿的),这种能量的输出并不一定站得住脚,甚至可能是一种过度期许。《小欢喜》里,主流的家长/老师或激进或温和,不论风格气质差异却大都缺乏一种最基本的对于子女/学生真正的体察和尊重,即便有,也几乎呈现出一种想象性的力量。由此,大人和孩子之间的矛盾张力随着时间推移不会被真正弥合,反而在反复拉扯里让嫌隙变得越来越大。
  剧中方家的父亲方圆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反思视角,他会有自我审视,即,“不是我们,我们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评价标准来要求他们”,又或者,“我们总是看到儿子做不到的我们的好,但却也会忽略他做到的我们做不到的好”,等等。但比较戏谑的是,如此温和看待家庭和子女的角色,自己也正面临着失业难寻方向的中年危机,面对属于自己的“成长”,他其实也束手无策;乔家在原生家庭层面的破碎,让父亲乔卫东和母亲宋倩走出了两条全然对立的教育思路,一松一紧,但却殊途同归——最大的问题是,乔英子在他们的眼里是“女儿”、是“高三考生”,却始终不是“乔英子”;季家的知性母亲刘静通达人情,就连别人家的女儿都要跟她来说体己话,可儿子季杨杨需要的不是心平气和,反而是一点横冲直撞的狠劲,她没有真正理解,作为官员的父亲更是无从谈起。
  《小欢喜》给出了一个前提性的启示,无论长辈或者小辈,真正缺乏的“美德”在于,多问一句“你怎么样”,少强调一句“我怎么样”。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高三也不会仅仅是一个孩子的“人生战役”,是一家人、一群人的,每个人都在学习长大。
  其二,也是《小欢喜》试图输出的比较集中的一种价值观: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身份角色不会有完美,也做不到完美,残酷的现实是我们要用漫长的时光来接受各自的平庸,并且与之和解。
  这样的话语听起来很“丧”,但比起我们正在经历的诸多无所适从或者强人所难,我认为反而是积极阳光的。剧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组家庭关系——大概也是大家最侧目的那组——宋倩母女。她们对应试教育太过谨小慎微的追寻,害怕一步踏错步步踏错。宋倩跟童文洁不同,并不是实质上的“强势”,相反是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对规则的“甘于”服从。中国式的“以爱之名”,在宋倩和乔英子的身上最典型。一个是坚定不移遵循一条必然造成不可逆伤害的强势逻辑却又对日常情感关系有极高期待的母亲,一个是一定程度上“被迫”遵循这种逻辑却又无时无刻不想逃离的女儿。她们彼此是热爱的,却没有办法去化解这种绕不开的不安。为了“完美”,她们都痛苦无比,哪怕这种结果可能会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可是,我们反过来看看,她们之间害怕伤害却又不断在彼此伤害,很纠结也很反复无常的焦虑,游走在压抑和释放里的微妙气氛,这样的“草木皆兵”怎么也挥散不去。
  她们过不去的“坎”是在所谓尽善尽美的追求里,忘掉了这个世界上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尽善尽美。
  这或许也是值得我们去反思的所谓“优良传统”。在现实逻辑里,对美好生活富于掌控力,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这是值得憧憬的世界观;落实到方法论,却是不尽相同的,甚至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缺点也是“更好的人”的一部分,宋倩也好、乔英子也罢,她们身上缺的那一点“快乐”,才是在这个家庭共同的“人生转折点”里最需要去补全的东西。
  最后,追《小欢喜》的过程也是重新理解中国式教育的一段心路。站在理性审慎的立场上看,中国式教育当然有结构性的共性问题可以被普罗大众“提炼”然后“化约”;但更多数没被引起重视的难题恰恰是非结构化的,散布各处的。换言之,在教育的问题上,没有“大家”,只有“自己”。方一凡回怼母亲童文洁的“名场面”里有一句耐人寻味,“各个家庭状况不一样,这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从一个孩子的嘴里蹦出这个“真道理”,不免有些唏嘘;孩子都懂的道理,大人何尝真的无动于衷?然而反观现实,所谓的“起跑线”、所谓的分数,永远制掣着我们“做自己”的真正能量。
  听过很多道理,却总是越来越不懂道理。
  某种意义上,现实中的小朋友们可能过得远比电视剧里更不快乐,这种不快乐的代价从长远看又是乏于意义的,是一个过两年就记不起的分数。但成人都明白,这些执念本身远没有一个独立、自洽、勇敢的人格更值得。教育题材电视剧的落脚点是要能有所纠偏,不是简单镜像;得有意识地相应唤起,就是比起这些所谓的领先和落后,18岁的快乐才是不能重回的意义。
  我更乐于看到,当人们在观看《小欢喜》时想到的,不是“喏,你看别人家的高三比你苦得多,你为什么还不更努力”,而是“嗨,比起他们剪不断的烦恼,我希望自己负责任、很快乐地走过这一段特别的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