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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春秋
文锁勤
  四十年前,我只有十岁,知道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只要知道的,是一辈子刻在心里的记忆。那时,中国社会还完全处在传统的农耕时代,物质资料极端匮乏,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落后生产力的制约,人们对幸福日子的期待非常热切,又无比渺茫。
  我生活的乡村,在延河河套北岸,那里水利便利,土地肥沃,比起地球村许多填不饱肚子的贫瘠之地,算得上陕北高原的“天府之国”。尽管如此,家家户户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
  秋季,那里常下雨,一旦下起来,漏斗似的,没完没了。这让我们总为来回上学的雨具发愁。家里没有一把雨伞,那油光锃亮的红纸伞,是在《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上见到的;解放军那防湿又防滑的黄胶鞋,也是在电影里看到的。头上没戴的,脚上没穿的,在家里翻个底朝天,才勉强能够找个春季里育辣子苗时的塑料薄膜,凑合着遮雨,能挡多少就算多少。倒是湿水后的布鞋“扑哧扑哧”响了一路,心疼得跟刀割似的。大多时候,一路里光着脚去,再光着脚回来,烂泥溅到脚腕上,跌了一跤又一跤,摔得鼻青脸肿是常事。更糟糕的是因为淋雨感冒发烧,因为脚上扎刺划伤,全村几十个学生,都有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到了晚上,淅淅沥沥的连阴雨,更是叫人担惊受怕。家里有两孔土窑洞,祖祖辈辈住在里面,不知道几个朝代了。秋雨下的时间一长,崖面上老掉土,“啪”的一大块,又“啪”的一大块,接连不断地砸下来。听着这样的声音,我常常在酣睡中被惊醒,瞪大眼睛,看着一旁惊恐不安的父母。雨下多少天,就有多少日子不能安然入睡。我害怕秋季,也恐惧那时的黑夜,只有捂严被子,以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拒绝这声音的恐吓。父母每晚都守在我们的身边,整夜几乎都不能安睡,在淅淅沥沥、哗哗啦啦、无歇无住的秋雨里,无助且无可奈何地为我们兄妹能睡一个安稳觉苦苦值守。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母亲那些没完没了的哀叹和抱怨:“哎!这老天,啥时候才能放晴。”每一遇到这种糟糕的天气,她总会把洗衣用的木棒槌拿到屋外,立在院子正中。据说,如果棒槌连续几天能够站立不倒,天就放晴。那是村里最简单、最让人迷信的天气预报。因此,每早起来,我就要最先看看院子当中那个捣衣的棒槌。只有这根站立不倒的棒槌,唯一能够抚慰我们兄妹担惊受怕的心灵,消减父母连年持续的恐惧。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改革春风吹遍中华大地。短短几年,土地承包,责任到户,兴办企业,风起云涌。父亲进了县上一家综合机械厂担任了书记,常去开会听政策,回来带领大伙搞企业,回村抽空还给村民讲对外开放的好政策,说对内搞活的新形势,说得全村群众心里明,眼前亮,浑身上下都有干劲,好多家庭都搞起了特色经济,栽果树、搞养殖、种大棚,甩开膀子往前闯。
  高考制度恢复,大哥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当了一名公办教师,家里每月都有了一些固定的收入,生活条件出现了不小的变化。1984年,我家盖起了一座结实漂亮的砖瓦房,一家人欢天喜地,搬出了土窑洞,那种几代人重复又重复的噩梦总算中止了。这点小小改变,虽然来之不易,却让一家人有了奔头,看到了新希望。我更念想着读好书,上个好大学,能去城里工作,住上单元楼,有个小车,去哪里都方便。1986年,我如愿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又为家里放了一个卫星。一段时间,村子里到处都是关于我和大哥的赞美之词。去学校报名时,正是雨季,从村上去延安,有100里石子路,没有通班车。我坐上父亲为我找的乡里唯一一辆去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机,颠颠簸簸,整整走了五个多小时,到了车站,衣服全湿透了。尽管很狼狈,但我特高兴,终于看到了隔壁二大经常挂在嘴边的延安市,见到了延安城里人穿的喇叭裤、时尚的烫发头。
  1990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但单位偏僻,同事介绍了一个对象,满心欢喜地从延安来看我,途中遇到大雪,班车抛锚,又没有别的车辆,无法前往,抛锚点离我的单位还有三十多里的山路,害得对象破天荒地走了一段“长征”。见到我时,美颜怒生,怨说:这么差劲的山路,连我的鞋底都走断了。此次一别,再也没有见面。我的初恋,就因艰难的交通,惋惜地夭折了。
  四十年之间,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改变,我们曾经经历的一切艰难,去如云烟,一一消散。整个家族成员,都受到良好的教育,没有一个“睁眼瞎”。侄儿、侄女一茬一茬都考上了大学,有两个还在国家军事部门的机关供职。去年6月,母亲过寿,我回了一次家,通通畅畅的高速公路,修到了单位门口,天堑变通途。单位通勤车,直接把我送到高铁站,大约一个钟头就到了延安城。在延安工作的侄女,家里有小车,我一个电话,一脚油,他们就来接。回村子的公路,平平展展,跟飞机场的跑道一样全硬化了,两旁栽着景观树,春天一路花,夏天一路阴,秋天一路果,冬天一路雪。一路说笑,车载音乐一路歌,便进了村子,不到一天时间,全家人就从四面八方迅速集结到位,团聚了。一进门,就能吃上母亲做的热乎乎的羊肉面。母亲说:现在她有了养老金,手里有了余钱,前段时间,刚换了假牙,八十六岁了,还能香香地吃羊肉面,越活越开心,越精神,住在土窑里,天天听着信天游,享清闲。
  几十年前,上学路上,我念想一把雨伞,一双雨鞋;念想上学路上,不再泥泞;念想家里有一个安全的房子,那个念想,伴着我少年成长路。四十年渐进中,我在城里有了房子,有了家用小车,家族里几个后人,通过招考成了国家公职人员,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祖国的巨变,给了我们这个家族,几代人的幸福。相信明天的日子,一定会更幸福,更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