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麦子是很久前的事了。黄土高原的麦地不同于关中平原上的麦地。陕北人到关中平原一看,不由得惊叹:“嚯,很大的麦地,八百里!”陕北的麦地都在山上,支离破碎,向阳的山坡上,一小块、一小块的。
陕北人种麦子苦,地都在半山坡或更高的山上。入伏天,麦子收了正是翻麦地的时候。早晨,犁牛出圈,庄稼人扛了犁具,赶牛上山。山村此时还隐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那些石碾子石磨和干草垛影影绰绰在淡淡的晨曦之中。庄户人讲究是天一亮到地畔。种地不到畔,二亩顶亩半。出牛也一样,早,一天就能干出活儿。
犁地是个苦活儿,陕北受苦人把犁地不叫犁地,叫做“揭地”。揭地苦,揭山地更苦。黄土高原属于干旱地区,伏月天正是天干地旱的时候,地像冒着烟似的。牛喘着粗气,人在不断吆喝。远远地,山梁上是人和牛的身影,不知是牛在犁山,还是山在犁牛……这时,兴许是山野寂寞,在一阵又一阵“噢”的牛叫声中,山梁上飘荡起了信天游的声音。
信天游也叫“山曲”,研究民歌的人说:这一声“噢”,差不多就是信天游真正的起源。因此,大山成了舞台,蓝天成了帷幕,山,才真正是信天游的故乡。
头伏揭地,立秋种麦。伏天是黄土高原最热的季节。天上流火,山野却很热闹。红嘴鸦儿在黄土崖上的窝边“呀呀”地不住叫着,沟底里的树上蝉鸣一片,像弹奏着永无止休的盛夏的琴弦。山鸡们在不远处的坡上“咯咯”地叫成一片。“水咕咕”也加入其中,不甘寂寞地叫着,叫着,似乎也在吟唱着夏天的歌儿……牛一声长叹,卧地休息,受苦人端起罐子,大口地喝着水。不知什么时候,扬起的黄尘把它打扮成一尊黄土的雕塑。
陕北人种庄稼,讲究时令。像种麦子,也是讲究时令的。老农们有一套经验,这经验是从秦汉时期就流传下来了。汉代陕北的农耕文化发达,麦子从那时起就开始种植了。种麦先揭地,生地不长庄稼。生地翻成熟地,来年才长麦子。一立秋,开始送粪上山,准备种麦。送粪的时候,驴成群结队,从村子里把粪土往山上送。弯弯的山道上,一队队毛驴就驮着粪筐子往山上赶。种麦开始了,山坡上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前边一个人赶牛犁壕,后边一个人拿粪沟施,他们在山坡上划出了一道道的犁沟,像从黄土高原的农耕历史中走来,绘成一幅活态的农耕图。
种罢麦地,山地渐静下来。庄稼人忙着其他的活什。谷地有谷,山地有荞麦,坝滩地还有玉米。差不多麦子长出一抹浅浅的淡淡的绿色之后,谷黄了,玉米垂下了沉重的棒子,龇牙咧嘴,黄灿灿地诱人。收、背、打,上场,入囤……金风,在山洼里飘荡。
收割罢秋庄稼,四野显得空旷了。只有冬麦泛着绿,构成了黄土高原奇异的色调。冬麦地上,山鸡常来觅食。山鸡是灰色的,学名叫“鹧鸪”,红嘴,肚膛下有一片黑灰相间的羽毛,十分美丽,叫起来:“咯咯”一片,很热闹。冬雪残留,又添韵致,一道白,一道绿,一道黄,山地像有了诗的韵致。冬麦是清闲的庄稼,“立秋”一下种,任其生长。到第二年初夏,扬花分蘖,这时山坡上的绿更浓了,更密了,与四周的山坡和天空组成了好看的景致。天热了,麦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泛黄了,先是黄绿相间,不知不觉黄洋洋的一片,随风摆动,醉人!乡谚说道:“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那是庄稼人的梦。大白的新麦馍,香!锅里炖煮的羊肉与地椒草的香气在村子里飘溢开来。
在“呲呲”的磨镰声之后,一根麻绳搭在肩上,走到山上的麦垄前,舞着镰刀割麦。汗流浃背,也流在脸上,又滴在泥土之中。
“咋响?今年的麦子啊!”
“六月六是要过的!”哈!老汉笑得豁牙咧嘴。
说着说着,受苦人又动弹了。在火热中,那曾经的、黄洋洋的一片片麦子被收割尽了。过去说“闹秧歌背鼓,打土窑推土”苦重。我说背麦子下山苦最重。上山不易,下山总想多背一点儿,沉重的背子,像大山压在背上。麦场在沟底的村前,但那好像是很遥远的路。
山道弯弯,弯弯山道……
一个个小山随着人的挪动在挪动。
麦子上场,山地远去。村头的麦场上,堆起了一捆又一捆的麦子准备碾打。麦场成了村子最热闹的地方。链架飞舞,麦杈上扬,碌碾在咿咿呀呀地转。一时麦场成了欢天喜地的地方。
麦粒金黄,一片片扬起,一阵阵落下,如金雨洒下。老庄稼把式就在“麦雨”中穿梭忙碌,麦堆堆在麦场的中间,没牙的老汉高兴地又笑成一朵花:“哈,这是一个大蒸馍哩!”
麦秸也要起垛,是冬天牲口的上好草料。一人站在中间,四周的人就用木杈往垛上送麦秸。这样,一个一个的麦秸垛在麦场的边缘地带站起了,像蘑菇,又像树起的碌碡,挡了好些视线,村子也仿佛饱满了。麦场被扫得干净,成了谈天说地的地方。前些年因为挖石而瘸了腿的“列国老汉”又开始说起他的“古朝”,他最爱说的是《东周列国志》,全本书似乎都能说下,因此村人都叫他“列国老汉”。
夜里,麦场上的老农们和上了一些年纪的人回窑睡了,有的年轻人还在麦场上约会。此时,一弯新月高挂夜空,是上弦月,金黄金黄,像麦黄的颜色,山村一片清晖,连狗也不叫一声,村子便静得只剩下轻轻的细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