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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问系列落下帷幕,儒侠精神却应长存
文/唐山
  “其实,外国的月亮也并不是那么圆。”终于拿到担保函后,叶问用一句玩笑化解了尴尬氛围。在《叶问4:完结篇》中,这是一句很容易被忽略的台词,却是全片的支点,甚至可视为整个“叶问系列”中,最重要的一句台词。
  与前三部相近,《叶问4:完结篇》依然以平民化故事为开始——身患癌症的叶问远赴美国,试图帮儿子叶正获取美国某私立中学的入学资格,但该校要求,必须拿到中华总会(当地华侨组织)会长的担保函。因叶问的弟子李小龙在美国开馆授徒,其中有洋弟子,违背了中华总会“不教洋人武术”的原则,而叶问又对李小龙的行为表示支持,使他与中华总会会长万宗华产生矛盾。
  在生活中,这种普遍原则与具体经验之间的冲突,带有普遍性。与以往影视作品中营造出的民族英雄形象(如霍元甲、陈真、黄飞鸿等)不同,“叶问系列”呈现的是一个另类英雄:他很少谈家国天下,绝不主动出手,对所有人都以礼相待,不太看重胜负或“武林盟主”地位,只为捍卫道义底线,才不得不施展拳脚。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叶问这种“不尚争”的风格,或可称为儒侠。
  这与叶问本人的经历有关。叶问出身于富家,妻子张永成出自晚清名臣张荫桓(著名作家张爱玲的祖父)家族,虽处乱世,却始终保持着传统教养。据叶问的高足梁绍鸿回忆:“师父特别整洁,他不多说话,但很明显,说话时很简短很完整,说话前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他对我家里那些佣人,酒楼餐厅的侍应、服务员,从来都很客气。”
  在武术比赛中,叶问平生未取得值得一提的成绩,但桃李满天下,去世时,港埠同行皆为之落泪,共推他为一代宗师。在叶问身上,展现出传统儒家人格中最灿烂的一面:自尊、善良、严于律己、平等待人、重视气节。
  然而,在“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的冲击下,这种曾被我们民族奉为典范的儒家人格遭遇空前困境,其中不通时变、拙于沟通、过度强调家长权威的短板,被充分显现出来,而《叶问4:完结篇》中并未回避这些缺点。
  叶问拖着病体远赴异乡,自以为是在帮助孩子,却忽略了叶正的兴趣在习武、不喜欢上学。叶问从个人经历出发,认为习武没有前途,认为孩子的反抗只是经验不足,随着年龄增长,自然会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这种自说自话、自我神圣,确是传统儒家文化的一个BUG——儒家强调等级观念,长辈对孩子承担无限责任,因此享受无限权力,使父辈与孩子间很难平等对话。
  这种迂阔也体现在叶问对中华总会的理解上。
  儒家是一种伦理至上的思想体系(李泽厚先生称其为“泛伦理主义”),一切行为必须以符合道德为前提,这就很容易走入教条的误区。因为没有在海外生活的切肤之痛,没有饱受欺负却无处哀告的体验,叶问从儒家“有教无类”原则出发,认为万宗华等人不教洋人武术是心态狭隘,希望他们转变思维,通过推广武术改变洋人的误会。这种想法因过于天真,很难与现实相匹配,却占据着道德制高点,令万宗华无法应对,只好讽刺道:您想教我怎么做事?
  显然,叶问遭遇的是一个标准的现代化问题:当传统失去效用时,我们是该放弃传统,一切以现实功利为指针,还是应不惜粉身碎骨,去捍卫前辈们几千年所珍视的原则?
  坦率说,这是一个直到今天仍没解决的问题。一方面,为更好地走向世界,不惜对传统过度否定;另一方面,在我们的心中,又有一种反复纠结、挥之不去的文化乡愁。身为炎黄子孙,我们无法说服自己:难道历史上的那些英雄豪杰,那些仁人志士,那些慷慨激昂、忠诚无畏,都已失去意义?都与我们的人格不再产生关联?
  是做传统的遗民,还是做文化的孤儿,这是一个两难选择。
  《叶问4:完结篇》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虽然万宗华努力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化解危机,以保留最后的生存空间与荣誉感,但结果适得其反,小孩子间微不足道的纠纷,竟演变成赤裸裸的挟嫌报复。身陷囹圄后,万宗华终于明白:“忍无可忍时,便不需再忍。”当万宗华走上角斗场时,不再只为自己,而且自觉地承担起民族尊严的重任。而他的失败,给了叶问一个契机,即:突破个人修养的小格局,将修身、齐家升华到更高的公共层面。
  没必要强调叶问的取胜,虽然这是《叶问4:完结篇》全片的高潮,但它并不是一场正式比赛,且对手未必能代表空手道。这场胜利的结果绝不是打倒一个人,而是改变了一个群体的偏见,使“通过推广武术改变洋人的误会”的道德设想变成现实。
  换言之,叶问赢了,不等于“咏春拳天下第一”,而是意味着,以“天下大公之心,求共同进步”的儒家立场取得了胜利。叶问所捍卫的,是站在人的立场上,不同文化能相互尊重、相互包容。正如胡适先生频繁引用的那句名言:“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而这,正是儒家思想中最有生命力的灵魂。
  非常赞同这样的看法:《叶问4:完结篇》是《叶问》系列中最优秀的一部。它不仅有更好的视觉效果、叙事节奏、动作设计等,且与前三部相比,更加从容。《叶问4:完结篇》没有回避儒侠精神的短板,并通过精描叶问的转化,给出它与现代精神融合的解决方案。
  在前三部中,较少呈现叶问性格中的负面因素,而《叶问4:完结篇》则更坦率:叶问在处理与儿子叶正的关系时,儒家式的内敛使他无法理解儿子,以至掌掴叶正,父子二人陷入“冷战”。他斥责儿子,与斥责来捣乱的空手道教练,用的是同一句话——“够了”。这种“适可而止”“中庸之道”,不仅难以跨越文化的隔阂,也难跨越年龄的差距。
  这既是叶问的困境,也是儒侠精神的困境。
  然而,儒侠精神还有“吾日三省吾身”“苟日新,日日新”的一面,通过与万宗华女儿的交往,叶问意识到“仁者爱人”更高于道德矜持。爱最终战胜了骄傲,在越洋长途电话中,叶正对儿子说:“爸爸错了。”这背后,是一个漫长的心路历程,表达出《叶问4:完结篇》的创作者们对儒侠精神可以与时俱进、可以融入现代生活的信心。
  在影片结尾,叶问亲自教叶正习练咏春拳,并让叶正将自己的动作录成视频。此处是向一段史实致敬:李小龙当年从美国专程到香港,想录制叶问的演示视频,在美国发售。叶问予以拒绝,表示咏春拳是公器,不能自己拿去卖钱。李小龙抱憾而去。
  叶问当时经济条件不宽裕,其长子叶准后来说:“我家当时的生活,远比电影里颠沛流离得多。”《叶问4:完结篇》加入这一桥段,展现出叶问淡泊名利的同时,还有儒侠精神中普遍关怀的一面。这就可以理解,曾被误会成“女人拳”的咏春拳,为何能在全球已拥有500万练习者,与太极拳的国际影响力不相上下。
  近年来,传统武术的实战能力如何,成为热门议题,连累功夫电影的影响力也在下降,体现出现代人内心的焦虑:片面崇尚力量,一切以胜负为准绳。
  这种心态的形成,与传统功夫电影有一定关系。在亡国灭种压力下,老一代艺术家将家国情怀寄托在武侠身上,塑造出霍元甲等英雄形象,他们激于民族大义,对“东亚病夫”等符号深恶痛绝,拼死抗争。遗憾的是,一些观众因此产生误会,以为打赢才是骄傲,忽略了传统武术还有更丰富的侧面,它本可以超越对抗,成为全人类共同的财富。
  霍元甲等大侠所处的是一个特殊时代,他们被传诵至今,恰恰是因为,他们回应了时代的具体需要。随着时代变迁,和平发展已成今天的主流,在全球化浪潮中,不同民族间既相互依靠又彼此竞争,既有合作又有对抗,在此背景下,功夫电影是否也应与时俱进,是否也能回应时代的真问题?
  显然,“叶问系列”,尤其是《叶问4:完结篇》做出了有益尝试。它不是从概念出发,而是从具体的生活实践入手,刻画的是市井中的人,而非超人。作为侠者,叶问也要面对生活琐事,也会被环境、经验、偏执所误导,但只要以儒侠精神为指引,终会成就崇高。
  《叶问4:完结篇》的魅力在于,通过对儒侠精神的塑造,为儒家的现代化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从这个意义上看,该片是一个巨大的隐喻。通过隐喻,我们才能明白,“外国的月亮也并不是那么圆”既不是嘲讽,也不是自闭,而是一种朴素的认知,这为日渐走向世界的人们提供了有益参考。
  “叶问系列”已落下帷幕,儒侠精神却应长存。功夫电影不是“功夫+电影”,它同样要去探寻人间之路,同样要去设想共同的未来。唯此初心不变,则功夫电影将持续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