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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抬头
刘江
  小时候在田里劳作,累了,憋闷地手拄镢把望着远处的高山发呆。大人们说,那大山下是龙王辿,辿里流淌着一条大河,叫黄河。那口气,似乎一股劲挖到地头,就能望见那河的波澜壮阔。
  长大后,黄河岸边通了简易公路,我当了一名卡车司机,到河边去拉沙,河滩里的装沙人指着不远处冒烟的地方,说那就是龙王辿。正是天旱水瘦时节,还没有跑到河底冒烟的地方,先被脚下那黝黑的河床石惊呆了。那河床石被泥沙打磨得棱角全无,光滑圆润,闪烁着铜浇铁铸一般的光泽,不由人想起那些经年累月在黄河岸边拉纤的汉子,匍匐在地,砥砺前行,静如山,动若虎,吼一声山呼水应。再往河边走,那河床石就变得狰狞起来,石与石之间的缝隙足有两尺多深,一道道顺着河的走向排列,短的三五米,长的十多米,犀利而又静默,像是有一只巨兽借这河石之力蹬踏而去,那缝隙就是利爪撕扯的痕迹。那河床石被撕扯得如鱼、如鲸、如舟,那缝隙无水处像是撕去了皮肉的骨骼触目惊心,吃水处水击浪旋,呼啸着一头钻入壶口之中。
  说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在这里分明是黄河之水天上去!壶口激起的水柱远远高于它的落差,阳光中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引力使它飞旋而上,人的渺小和这水的气场产生的巨大的反差,让你瞬间就产生了一种迷醉般的眩晕感。先是像失聪了一样,除了水的喧嚣什么也听不到,你的思绪你的情感全被它裹挟着一同朝蓝天飞去;继而这世界似乎一下子又静得出奇,像是这飞瀑把所有的声音都屏蔽了,你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能听见自己的血液流过血管的声音。而那飞升到空中的黄河之水,经阳光一照活脱脱就是一条飞旋的金色巨龙,一道彩虹就像七色的光环,佩挂在它的胸前,在完成了这惊世骇俗的亮相之后,以摧枯拉朽之势夺路而去。
  那一刻我才明白了,当地人为什么把壶口叫作“龙王辿”。
  再去壶口岸边,我已是一名电视新闻工作者。二月二,龙抬头,好像听到了苍茫之中的一声召唤,然而来到黄河岸边,龙王辿竟然一片静默,两岸满是搁浅的流凌。往日排山倒海的壶口瀑布,远远望去成了一座冰山,看不见水底冒烟,也看不见彩虹飞舞,只有不时传来的一声声闷雷一样的轰鸣。顺着大河的走向望去,十里龙槽酷似一条玉龙静卧在这晋陕峡谷之中,厚厚的冰层在水下流凌巨大的作用下缓缓隆起节节抬高,已经远远高出了河岸,似乎那蛰伏的巨龙正在厚厚的冰层之下,缓缓苏醒,蓄势待发。没有呐喊,没有喧嚣,这静默比那喧嚣怒吼更加摄人魂魄!
  老话说“小雪流凌,大雪插桥”,但随着气候变暖,现在每年入冬后的插桥一般都要等到冬至前后。那奇迹一般都出现在深夜。随着气温的降低,流凌的密度和体积会越来越大,据黄委会的可靠数据,凌汛期一个昼夜从上游涌入壶口的流凌可达两千五百万立方米,真可以说是山飞海立地动山摇。那流凌一旦倾入十里龙槽更是百舸争流,前方若有一块受阻,后面的便会飞立而上,刹时间就会形成堰塞湖的效果,滔滔河水便会涌着流凌向两岸夺路而去。就这样水涌冰阻,冰堵水水结冰,层层叠加,势不可挡,许多年流凌都涌上了壶口两岸的公路。壶口岸边的一户人家,有一年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屋外似有木头撞击般的闷响,拉开灯一看屋内水及床沿,鞋子杂什船一般漂了起来,扒着窗子朝外望去,满世界都是黑乎乎的冰块,多亏了壶口景区的巡逻人员及时赶到,把他们从高窗上吊出才幸免一难。他们说,像这样冰塞壶口十里龙槽全段封冻的现象还是很少见的,水量不大气温也不是很低的年份流凌封河的现象只发生在瀑布下方狭窄的龙槽之内,而且时断时续,冰封其上,水流其下,形成了非常好看的冰桥奇观。不过这冰桥虽然看上去使天堑变通途,但万万不可贸然涉足,民间有个说法,只有火狐走过的冰桥人才可放心通过。
  此刻,要接近瀑布必须穿过河岸上那一百多米宽的冰阵。巨大的冰块,有的泥沙弥漫像古城堡的断垣残壁,有的却晶莹剔透像是从极地走来的白熊,有的则像巨兽一般张牙舞爪。壶口景区的朋友给我们每人一条扁担,说放精明些,爬高援低能借力,跨越冰裂时要让扁担和裂纹走向交叉,一旦脚下落空兴许能救一命。听得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上下攀援,一会在冰盖下猫腰穿行,犬牙交错的冰缝里消融的冰水淙淙作响;一会又不得不爬上冰峰,借助手中的扁担才能跃上另一道冰坎。冷风中出了一身热汗,终于可以望见瀑布了。朋友说,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了。他说,大地回春,冰块都开始发酥了,我们现在站的冰块下方还是石岸,还在实处,再往前下面就是龙槽,万一有个闪失可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站在这里看壶口,就像一个活火山口,只不过它升腾的不是岩浆而是水雾,整整一个冬季那水雾一层一层落在四周的冰面上便结成了冰,日积月累层层叠加就形成了一座冰山。而正对着壶口的那一面就形成了一座冰的悬崖,喷薄的水雾使悬冰下冰挂如林,远远望去酷似一尊金须飘飘的龙头。注目中忽听轰隆一声巨响,对面成十米高的冰岸地崩山裂一般塌下一劈,冰块砸下去水浪冲天而起,彩虹飞扬。不知谁喊了一声:龙抬头!这才是真正的龙抬头!啊!这是天与地的呼应!二月二,惊蛰过,天响雷,地回春,龙抬头,河开了!你看那流凌、冰岸如刀如石,如悬崖如断壁!你看那彩虹如纱如绸,如幻如梦,像是为那腾飞的巨龙搭起了一道高高的彩门!再看那巨大的冰块,只在水里打了一个转,就哼的一声被吸进了十里龙槽厚厚的冰桥之下,脚下的冰层似乎也发出来隐隐的悸动,不由人惊出一身冷汗。
  此时再向那冰封的十里龙槽望去,才发现正中间顺着大河的走向有一条三四米宽的冰隙,仿佛真有一条巨龙刚刚从这里告别了地母,顺天意应时势,冲破一切因袭的重负和羁绊,冲天而去,这一川的冰凌不过是它抖落的一身鳞片。而那冰隙的深处却是黑水幽幽,纵使下方有雷霆万钧之力翻滚,这里却是波澜不兴,动与静只有一冰之隔。
  顺流向前,孟门以下的主河道已被流凌冲开一条生路,激流涌着大大小小的冰块打着旋儿不断地削砍着夹道的冰岸,而那数丈高的冰岸没有了凛冽寒风助虐再难保持威严,不时地发出一声声长叹,一面面冰崖圮倾,扑入大河的怀抱,反而壮大了这开河的生力军,似乎正在上演着一场冰与水、冬与春的较量,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之势奔出晋陕峡谷!
  啊,开河了!
  二月二,天响雷,地回春,龙抬头,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