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施故郡,圣地新颜。襟延水而独傲群山,控日月而视云动。宝塔明灯,心驰神往。俊才若云,高朋似星。虽千里之遥,莫不纷沓。凡宾所至,必躬逢胜饯,此延安好客之道也。
时维三月,序属仲春,延水清而群山翠,红绿相间,虽凉亦观者如潮,无不叹,纵江南亦不抵此圣地!
——题记
开篇
此生有幸,我也曾为延安人两年六个月。算起离去的日子,已约四个月之久。
时下,古城西安已是草长莺飞、遍地芳菲,延安的沟沟岔岔、梁梁峁峁,也许开满了杏花、桃花、迎春花和一些不知名的花儿,一簇一簇的宛如一群群山羊,沐浴着阳光,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悠闲地爬满了山坡。只有那背阴处的悬崖下,还残留着严冬时节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的冰柱子还未消融。沿河转过一个弯,也许有一处清浅的水潭里几对野鸳鸯游来游去,不时嬉闹一番,煞是令人惊喜。
这是我记忆中延安三四月份该有的样子。今日,我已无缘再见,只有记忆,想起过往的那些人和事,我有了难以名状的春愁。
一
延安我去过很多次,基本上都是工作的缘故,只有一次恐怕一生难忘。那是30年前的冬天,我正读高二,偶然的机会得到一本小说,点灯熬油地读完了路遥《平凡的世界》。那段日子里,心中萌发出了一个想法:我要去延安。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两个缘由吧,一是小学时语文课本上的《杨家岭的早晨》一文对我的潜在影响。“太阳刚刚升起来。毛主席走出窑洞,来到他亲手耕种的地里……”出于对伟人的崇拜,我一定要去看看毛主席生活过的地方;二是路遥小说里的少平、少安、润叶、晓霞等人物的故事令我牵肠挂肚,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群人就生活在那里。我一定要去看看延安的黄土高原,和他们拉话话,招一招手。
终于,高二那年的寒假结束了,交完学杂费,我手里还有20元生活费。“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一次课余时间,阴沉的天空中一场春雪纷纷散落,我的同桌突然触景生情地大声读起《平凡的世界》。那一瞬间,我也被感染了,恍惚之间似乎来到陕北的黄土高原,和孙少平处在同一个中学里……
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声将我拽回到现实时,我满脑子都是逃学的想法,而且更加浓烈。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挎着黄背包,里边装着几个馒头和《平凡的世界》,来到县城里的汽车站,踮着脚从窗口花了三块五买了一张去延安的车票,紧紧攥在手里,生怕弄丢了。从西安发往延安的班车进站了,和现在的班车不一样,车两头是圆的,就像一个大面包,前边水箱挂着一块菱形的黑色人造革保暖帘,车顶的行李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行李,用一个大网兜着。我像做贼一样钻上了车,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怀着忐忑又迫切的心,在崎岖盘旋的山路上,一路颠簸地“逃”向陕北——我魂牵梦绕的革命摇篮、革命圣地延安。
路遥说得很对,二三月间的黄土高原的确很冷,那时候的班车没有空调,脚底下一根铁管子穿过,仅靠发动机的热气供暖,根本不起啥作用,一车人都裹着厚厚的衣服,在颠簸中昏昏欲睡。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时而因为惯性,脸一下子贴到冰冷的车窗上,反而清醒了。于是就哈口气,用黄大衣的袖子在冰冷的玻璃上擦出几道清晰的痕迹,就那样傻乎乎地盯着光秃秃的黄土高原,胡思乱想。
二
班车途经黄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街道黑乎乎一片,啥也看不清楚。那时候到延安的长途班车必须在某个地方歇上一夜,地方自然不在县城,一定是司机早已选定的某个车马大店。出了县城不久,车子停在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
“下车,到地方了!赶紧吃完了睡觉!”迷迷瞪瞪中,司机大声将一车人喊醒。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缘故,屁股生疼,双腿麻木,一下车,两只脚就像踩在棉花上,站都站不住。冷得受不住,我赶紧把大衣往紧裹了裹。
“等了你这么久,咋现在才到?”
“路上水箱开锅了,耽搁了一会。”这时候,一个操着陕北话的婆姨一边略带责怨的口气与司机拉着话,一边把我们像赶羊一样朝几孔窑洞里边撵。她则热情地拍去司机身上的尘土,进了另一间屋子。我旁边一位看来是常坐这一趟车的,见怪不怪地调侃道:“这个浑汉子又把咱拉到这兰,自己找相好的去了,好吃好喝好耍,还有外快。”和他相跟的另一个一脸坏笑道:“咋几了,你是不是也想串门子了?”一听到这,两人嘿嘿地笑出了声。当时十几岁的我啥也解不下。直到后来在延安工作时,同事张君告诉我陕北的“串门子”和我们关中的意思完全不一样。
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独自一人,一下子就是几百公里。一路上我始终不敢说话,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陕北话,像极了感冒时发出的声音。手里紧紧攥着大衣里边裤兜里的车票和钱。看着别人吃着一块钱的羊肉烩面片,我伸手捏了捏自己仅有的十六块五毛钱,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把手缩了回来。在店家鄙夷的眼神里我讨来一碗热面汤,把自己黄背包的冷馒头掰开泡了进去,就像孙少平一样,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很快地吞咽起来。吃饭的时间很少。住宿的地方就在隔壁的几个窑洞里,都是大通铺,没有现在的标间和单间,按人一晚五毛。我摸出一张五毛,其实也就只有那一张,心疼地递到店家手里边。按他指的方向,我进了一个窑洞,里边的地是土的,坑坑洼洼,一盏15瓦的灯泡仅能起个照明作用,甚至彼此都看不清楚长啥样。一个土炕上摆着七八条脏兮兮的被子,幸好是天气冷,味道还不那么冲鼻子。炕虽然烧得很热,我依旧不敢脱了衣服睡,只能在别人挑剩的靠窗的地方侧着身子和衣躺下。不一会儿,其他旅客都沉睡过去,有的已经开始打起呼噜,我却睡意全无,两只眼就盯着那灯泡,脑子里全是小说里的场景……自己也不知道啥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双手还紧紧插在裤兜里,捂着自己的十六块钱。
“快点起来走了!”司机从那婆姨的屋子一出来,就喊着大伙上车。看着大家都上了车,司机还不忘拍了一下那婆姨,才心满意足地坐了上来。我当时脸一下子就红了,好像是自己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
三
发动机轰鸣着,车子就像醉汉一样,上下左右摇摆着,铆足了劲攀爬在黄土高原间。也许是一晚上没有睡踏实的缘故吧,我竟然睡了一路。直到到了南泥湾的时候,司机一个刹车,将我一下子磕醒了。
“娃娃,你这是可哪去?”邻座的老头,在烟袋子里挖了一锅子,用发黄的大拇指摁了摁,点着,深吸一口,又吐了出来。我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他似乎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不经意间问了我一句。“我,我去延安。”怯怯地我应了一声,就赶紧把头扭向窗外,似乎害怕别人看出我是一个逃学的。
窗外的南泥湾就是山沟沟里一块平地罢了,就连枯草也没有几根,更别说是陕北的好江南。我的心里多了一丝失落。
终于,我第一次来到了延安。“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心里念着贺敬之的《回延安》。
车到站后,车内一度混乱,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向下挤,被踩了脚的忍不住还骂上一句,有的甚至干脆从车窗爬了出去,赶紧爬上车顶找寻自己的货物。我是最后一个下的车,站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捂住鼻子和嘴,鼓劲出气,只觉得嘣的一声,耳膜鼓了起来,外边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这时,旅客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女的扛不动装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大声喊来一个蹬三轮车的。那个年代,一些活泛的人已经开始下海经商了,从报纸上我得知她们被称作“倒爷”,就是所谓的二道贩子,我身边几个同学的父母就是干这个的,有的早就成了“万元户”,在学校里他们的身上可以嗅得出资本主义的小资情调,喇叭裤,花衬衫,高跟鞋,单放机里放着一些靡靡之音,有时故意还不带耳机。她们几个可能是从西安市康复路批发来一些服装鞋袜在延安摆摊吧。一路走来,我倒是觉得她们挣点钱很不容易。
我就是啃着冰冷的馒头,前往朝思暮想的宝塔山。那时候的延安不大,感觉就和我老家的县城差不多,只不过有河有桥,就像如今网上所说的那样,是个真正的“一线城市”。见到宝塔山,那时候我没有登上去,只站在延河桥头远远地看了几眼,一排排窑洞密密麻麻镶嵌在一个巨大的黄土山之上。
来到宝塔山脚下,那硕大的摩崖石刻还遗留有历代文人墨客的慨然之词,数范仲淹隶书的“嘉岭山”和“胸中自有数万甲兵”等题刻最为著名。
从课本上我多多少少知道,延安古时候叫做肤施,是中华民族重要的发祥地,更是中国革命的落脚点和出发点,党中央和毛主席等老一辈革命家曾在这里生活战斗了十三个春秋,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延安精神。眼前的宝塔山就像一盏明灯,照亮着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在一块斑驳的、字迹已经不甚明晰的碑文简介上,我得知这座宝塔始建于唐代,高44米,共有九层,登上塔顶,延安老城区便可尽收眼底,滚滚延河从其脚下流淌经过。它不仅仅是延安作为历史名城的标志,更是中国革命圣地的象征。
眼睛从“高山仰止”四个大字上移开,我再次抬眼望宝塔,油然心生敬畏。
四 由于心里有鬼,明知道没人认识我,却始终不敢问路,只能顺着延河溜,不是这边,就是对岸。那天的阳光很好,也很暖和,那时候没有路标,末了,也没找见杨家岭。我就一下午胡乱转,整个一瞎子扛毡地乱扑,压根就没有个目的。
和现在一样,又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东关桥头甚是繁华,就像北京的王府井,西安的大唐不夜城,到处是摆摊的,逢集的日子,可以称得上水泄不通。那天,正是逢集的日子,随处可见男的头上缠着羊肚肚手巾,女的穿着花布衫,叫卖声不绝于耳,人多得都找不到路在哪里,就是自行车通过,也要不停地摁几下铃铛。我就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耳朵里充斥着地道的陕北话,我压根就听不懂几句。
“后生,来几个油糕吧,可好吃了。”循着声音我发现是一位摊主在叫我,一脸笑眯眯。看着那热腾腾的油糕和枣糕,我的口水再也忍不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尤其是那火炉子上沸腾着的羊杂碎甚是诱人,它是由羊的头、血、肝、心、肠、肚等混合洋芋粉条烩制而成,无腥不腻,汤鲜味美,在气候偏冷的陕北,特别御冷逐寒。饥饿的肚皮用它的咕咕叫声说服了我,再次摸摸裤兜里的十六块钱——“管球他的啦!”我下决心吃了两个油糕、一块枣糕和一碗羊杂汤,一共花去一块八。吃饱之后,身子暖和多了,于是我敞开了我的黄大衣。
嘈杂声中,我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突然费翔热情的歌声飘进我的耳朵里。从人缝里,我看见在简陋的用床板搭成的摊位前,几个年轻人穿着牛仔裤、花衬衫,戴着时髦的“蛤蟆镜”,随着音乐扭动着,歌曲正是从他摊位后边的手提式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在他的叫卖声中,两个姑娘挤上前去,不知道是看人还是挑衣服,不时地附耳窃笑。街道不长,但是我却挤了半天,两手空空,啥也没买,啥也没听懂。
当太阳就快要从凤凰山落下去的时候,集市已经慢慢散去,那位招呼我的摊主老大爷已经开始收拾起摊子要回家了。回望宝塔山,一丝斜阳照在宝塔和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窑洞上。这时,宝塔山下窑洞之间弯曲的石阶之上,闪现过一抹红。仔细一看,是一位俊俏的陕北姑娘正挑着一担水,慢腾腾地蹒跚走着。就在她换肩的一刹那,水桶溅出几滴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样的晶莹。当时我幻想,她要是唱上几句信天游,我也不枉来一回延安。
直到瞭不见那抹红色,我才若有所失地回过神。路过一个旧书摊,台阶上几个小孩子正在兴致勃勃地看着连环画。
“小伙子,要不要买本书看看。”摊主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我把大衣向起提了提,蹲下身子翻了起来。一大堆没有发现自己喜欢的,直到看见几本曹谷溪等编辑的《山花》杂志,装帧得不甚精美,但里边有路遥的故事,我便毫不吝啬地买了两本。
天慢慢灰暗了下来,看来当天是回不去了。回头望去,“万众瞩目清凉山”七个红色大字让我似懂非懂地了解了延安。
我就在冷风中快步走向汽车站,问了窗口,被告知明天5点多才有一趟车去西安。既然如此,盘算着除去车票和住宿,我还可以吃上一碗洋芋擦擦。那时候有一个段子,说是陕北人招待客人有三道菜:洋芋、土豆、马铃薯。洋芋擦擦其实就是将土豆擦成稍粗的丝,再拌以干面粉,使每一根丝上都均匀地裹上一层面衣,然后上锅蒸熟,再炒一下。那是我有生第一次听说这道吃食,味道很美。
风已经很冷了,灰暗的路灯之下,我赶紧在临近车站的地方找了一家旅店,比起黄龙的价格贵,但是条件好了许多,起码还有热水瓶,尤其是那灯泡亮了许多。那夜,我依旧是和衣而睡,手里依然紧紧攥着仅剩的几块钱。
尾声
此后,延安我再也没有去过,只留下一段清浅记忆,时而出现在梦里。直到2017年8月4日,我小儿子出生的那天,我接到了去延安宣传部挂职的通知。
有一块古老的黄土地/它的雅称叫肤施/黄帝植下了中华民族的根脉/人类文明不曾断割/有一块浑厚的黄土地/它的名字叫延安/黄河凝结了中华民族的魂魄/激昂奋进是它独有的乐章/有一块红色的黄土地/它的尊称叫圣地/先烈捍卫了中华民族的尊严/不忘初心是它恒久的承诺/穿越秦直道/感悟历史的深邃/仰望宝塔山/沐浴精神的洗礼/这块神奇的黄土地/有一种不竭的精神力量/拥抱新时代/这块黄土地充满深情/山峁沟梁是乐符/绿水是琴弦/人民是歌者/万众瞩目清凉山/新中国从这里走来/一路厚重,几多悲壮……
两年多的时间里,我真切读懂了延安,这块红色的土地每次穿行都会令我心潮澎湃。山绿了,水清了,苹果红了,老百姓脱贫了,顿顿吃羊肉喝烧酒,来了客人满满当当一桌子,那真是一个《陕北好招待》。对照今昔,我几乎找不到延安的旧模样,它只能在我的梦里头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