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69年1月到陕西延安青化砭公社朱家沟大队插队,到1974年7月因工伤转回北京,我在延安插队整整5年半。我最好的年华——16岁半到22岁,都浸润在延安这块土地里。她虽然不是生我的地方,然而她是养我的地方——不仅在物质上,更重要是在精神上:她用艰苦砥砺我,用平凡煎熬我,她考验我的意志,锻造我的坚韧。她教会我生活,她教会我做人。延安,我是您的儿子!砸碎我的骨头看吧,那里面都是您的烙印!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第二故乡——母亲延安。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1969年1月初,作为第一批赴陕西延安插队的知识青年,北京二中67届初中毕业生大多分到延安县青化砭公社落户。解放战争时期,这里曾经消灭了胡宗南的一个旅。我们五班的10多个同学分在青化砭最北面的朱家沟生产大队,紧挨着蟠龙公社。朱家沟东面是一条川——延河的一条支流,沿着河边就是公路。
朱家沟大队有几十户人家,却没有一户姓朱的。这里分三个小队,我和另外7个同学在二队,每4个人住一孔窑。初来乍到,一切都感到新鲜。首先是窑洞。窑洞分土窑和石窑。陕北的土窑洞恐怕是世界上房地产业投资最少的了,在黄土高坡上选中一块地方,掏进去住就是。每孔窑大约十几米深,两个人高,一进去就是一盘炕,炕头连着灶台,做饭时烟火在炕下穿过,顺着窑壁的烟道往上飘去。由于知青的新窑还未建成,我们都借住在老乡家的旧土窑里。
开始时不习惯。这个大山洞就是我们的家吗?!里面除了一领炕席两口瓮和一口锅外,可能最值钱的就是窑门上那副门板了。它与我们以往对“家”的概念相差得太远。可是和革命前辈稍一比较,就释然了:当年共产党人不就是在这里凭着小米加步枪打下了天下的吗!尤其是我在窑洞里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立自主的感觉:尽管它简陋,但它属于我们自己。我已经16岁半了,现在是大人了。在这里,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是我的被褥,自打我进了窑洞,几年来就未叠起过,除了回家探亲和出民工以外。
同学们都住一个炕上,每个人的出身背景、生活经历、性格喜好各有不同,时间一长,全都显现出来了。那时,我们学会了相互容忍。记得炕上当时分为两大派:洗脚的与不洗脚的,我倾向于后者。但我不拧,当前者压力大时,我也不介意别人的洗脚水,拿过来继续用。谁让水是那么珍贵,下山挑一担水来回得20分钟呢。时间改变一切。不过一年,我们都变成了“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干擦,星期日休息”了。
“受苦人盼望着好光景”
陕北老乡管劳动干活叫“受苦”,干活人自然就是“受苦人、受苦的”。插队五年多,我真切体会到,“受苦”一词真是用得入木三分,恰如其分!
朱家沟只有村口一点川地是平地,其余多是山地。所以与其说是“下地”干活,不如说是“上山”更准确,一般爬山越岭得走十几里。每天早上鸡一叫,天还没亮,队长就在硷畔上喊上了:“受苦的起身喽。”从炕上爬起来,迷迷糊糊抄起农具跟着就走。农忙时节,一天三顿饭有两顿在山里吃,太阳下山才收工。回到家里,天已黑透了。
最初干的是挑粪。可我哪来的力气啊。我那时身高1米6,穿着衣服称,体重才90多斤。一担粪几十斤,压得我龇牙裂嘴,又不会换肩,几天下来,肩膀肿得老高,右边的锁骨生生压变了形。最难受的是上山背粮食,一背刚割下来的谷子、玉米,又湿又重,捆好后近一人高,至少近二百斤,十几里山路背下来,背绳深深勒进肉里,疼啊!苦啊!有时我真想一头栽倒,再不起来。可是大家都在干,你也只能咬牙跟着干!咬牙,遇到疼苦需咬牙——这是“受苦”教我的,而只要你咬住牙关,你最后终能挺过来!
评价一个人的苦好苦坏是工分。一天最高10分。刚开始,我干一天挣6分,相当于一个婆姨挣的。第二年,涨到了9分;第三年,挣到了10分——全劳力!这意味着所有的农活我全都拿得起来。我的工分总数也由第一年的1000多分,增加到第二年的2000多分,第三年则达到3000多分。除了下雨下雪,大家都不出工外,一年365天,我几乎长在了地里。不知不觉,我的身高蹿了10公分,体重也增了30多斤。老乡们原来称我们“洋学生”,现在则说:“这些后生,有苦!”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也开始为天旱墒情不好着起急来;当犁地的大健牛掉进天窖里时,我们也和社员们一起急得团团转;场上失火了,我们也都往前冲。有一句信天游唱得好:“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望着好光景。”是啊,队里收成好、损失少,我们也可以多分几个。大河有水小河满的道理,我们是在秋后分红时体会到的。
吃饭绝对是头等大事
民以食为天。认识它有个过程。初到延安时,每个人肚子里多少有点底油,加之刚从家里出来,身边也多少带些吃的,另外,有国家供应每个知青的商品粮,因此,一个阶段里还未感到饥荒。也正因如此,才出现了上述我们的猪——“亏了”与我们同吃一锅饭的故事。
可是随着农村插队生活逐渐走上正轨,劳动量逐渐增大,副食的缺乏以及身体成长的需要,我们越来越感到粮食不够吃。恶性循环,越不够吃越饿。开始寅吃卯粮。慌了,饥饿迫使我们作出决定:接管做饭大权。原来是由队里派个婆姨每天给我们做饭,不知为什么,那时我们认定解决问题必须从自己动手开始。我们二队8个学生一个灶,每人轮流值日,一人5天。订立了各项规章,要求值班人严格控制每天的粮食总量,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做到粗粮细粮搭配吃,必要时连磨面磨出来的麸子也得掺进去吃。
轮到我做饭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不是巧妇。那时我们只有盐、酸菜、玉米面和玉米碴。我照方抓药,用的是千篇一律的食谱:早饭稠玉米碴子粥,中饭窝头,晚饭稀玉米碴子粥;菜则统统是盐水熬酸菜。有一次,我动了恻隐之心,为了给菜提提味,我把自己的半盒牙净倒进了菜里。那天吃得人人嘴里冒白沫,一个个好像螃蟹似的,把我笑得死去活来。哥几个知道后,差点把我修理一顿。
吃饭绝对是头等大事。我们每次吃饭都好像是一次战斗。因为粮食每天的总量虽然是固定的,但每人吃多吃少却决定于各人的食速。锅里反正就那么多,一人一碗是必保的,但吃得快的,就沾点便宜,多吃一碗。于是开始运用兵法。有吃得慢的同学把孙膑赛马之计用到吃饭中。我不是吃得慢吗,我先盛半碗,再慢也比你一碗吃得快。吃完半碗后,赶紧再盛一满碗,结果多人半碗。然而这招后来不灵了,因为人人都成了军事家。
出民工的日子
听说建设姚店电厂需要民工,我们主动向队里请缨。记得我和老杨到那儿的时候,还是滴水成冰的季节。我们住在四面透风的工棚里,没有火,地上只铺着一层稻草。冷得不行,我俩就把铺盖合二为一,两人睡一个被窝。为保暖,跟老乡学,用行李绳把脚下被角捆上。早上起来,眉毛头发上一层白霜。
在那里,我们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学到许多在家学不到的东西。记得有一个被迫还俗的老和尚,看上去也就50多岁,满面红光,精完神足。有一次聊起来,才知道他已经70岁出头了。我问他养身有什么诀窍,他告诉我说,睡子午觉。也就是在每天的子时和午时时段内,无论多忙,也要放下手里的事,多少眯瞪一会儿。还说,子觉养精,午觉养神。我从那时起开始睡子午觉,几十年来,自觉获益匪浅。
一般来说,民工的苦比农业社的重些,但时间短,8小时打住。我们做过洗沙工、架子工。我们站在延河里面洗河沙,爬在脚手架上套十字扣,学做活儿的同时学做人。由于为人办事公允,不久,我被推举为三个伙食委员之一。要知道,在数百名民工眼中,伙委是最重要的组织,因为他们决定着大家吃什么,吃多吃少、吃好吃坏。我活了十多年,头一次在社会上担任如此重要的“领导”职务,为这么多人当家,诚惶诚恐,敢不尽心。我学会了买东西货比三家、讨价还价;学会了记账查账;特别是学会了“支使”人——派张三买粮,派李四拉炭——后来才知道,敢情这些都叫“管理”,是门不小的学问呢。
几个月的民工生活,使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我要读书
来延安插队时,我带了一箱书。还记得当年给我们拉行李的老乡诧异地说:“看这箱子不大,咋那重!”我第一本借丢的书是本苏联小说:《士敏土》。打那以后,我只换不借,即与我换着看书行,白借不行。我这几十本书来得不容易啊,都是我趁着文革的乱劲儿,在北京各处一本本淘换来的。我有书的名声渐渐传出去了,常有当地的老乡或外村的知青找我换书看。那时是来者不拒,只要我没看过的或同学们想看的,就中!谁管什么内容。
二中的学生读书风气很浓,常常是一本书传到村里,凡是知道书来了的都得过一遍才算完。有次换来一本《东周列国》,人家要得紧,结果大家挑灯夜看,排队,一人两小时。一宿油灯添了几次油。天亮后大家互相一端详,不是烧了眉毛,就是燎了头发。哈哈一笑,乐在其中。那时,最高兴的就是找着书了,例如我在1971年8月20日的日记里写道:“借到一本书,不由得我心花怒放。在我看来,书和粮食一样重要,没它就活不成。在农村,借本书是多么困难!什么时候让我看饱!”
当听到要招工农兵大学生的消息后,同学们都纷纷开始自学。我也让家里给我找来高中的课本,硬啃。我知道推荐上大学肯定没我的戏,既不是党团员,平时又吊儿郎当,自由散漫,然而我自己念书谁也挡不住。我学日语,学历史,学文学……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了长达30多年的自学生涯。正是凭着自学,我先后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法学学士学位,律师资格。当然,这些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