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坪是我们扶贫的村子,群山环绕着二十来孔土窑洞、三五处泥坯房;土槐、枣树、臭椿、杨柳随心所欲生长着、集合着;小河白练蜿蜒,青石抖擞绿绸;女人浣洗衣服,孩子捕捉蝌蚪;蝴蝶翩跹,蜜蜂啄花,黄牛在草丛中摇曳尾巴,一派世外桃源风景。但是,村子很穷,扶贫“建档立卡”户接近40%,干部下乡还是老传统,由村干部挨家挨户“派饭”吃。
支书老葛干了30多年村干部,现在每年有万把块钱的“工资”,光景在全村数一数二。宅基地位置也不错,紧挨着村委办公大院。正东是四孔靠山接口石窑洞,一孔没有门窗;石头院墙,南面三间土木房,西南是砖立柱钢筋小龙门;喂一条“见面熟”的大黄狗。一进门就是土炕,炕头铺着两条羊毛毡,羊毛毡上是被垛,被垛上是两头齐的土布枕头。我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抚摸起久违了的羊毛毡。
这是一条白色的羊毛毡,正中是粉红色的“双喜”,周边是草绿色的“富贵不断头”。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但棱角尚且分明,抬起来仍有筋骨,而且通过岁月打磨,更加瓷实、熨帖,更见本色。也许见我像个内行,老葛指着另一条黑色羊毛毡说:“你再摸摸这条。”显然,这条毡的做工欠火候,虽然看起来很厚重,但一压就会陷出一坑窝,明显脱毛,已经没有了棱角,柔软的可以打卷儿。老葛指着白色毡说:“这条34年了,是雷多河老虎子的手艺。唉,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好把式了。”又指着另一条说:“这条还不到10年!”老葛话音未落,一刹那,我感觉“嗖”的一声,浑身像触了电,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化作滚烫滚烫的眼泪,眼前一片模糊。
老葛嘴里的好把式“老虎子”,正是我已去世31年的爷爷。
据爷爷讲,我们家祖籍山西,晚清时移民陕北。太爷爷就是位毡匠,家中土地800亩,牛羊满圈,在镇子上开着毡坊、粉坊、榨油坊,长工短工不断,还雇有看家护院的职业打手,为一方“土豪”。“一做官、二打铁,三弹羊毛、四擀毡”,是当时的主流价值观,爷爷、二爷爷自然成为太爷爷的徒弟。太爷爷的手艺十分了得,传说他擀的毡“三十而立”,就是铺30年后仍然不走形、不变样,可以竖立起来。有一次土匪突袭抢劫,太爷爷扛着铺盖卷“跑贼”,背上的羊毛毡被子弹打出三个窟窿眼,但人仍然拣了条命回来,饷洋元宝完好无损。爷爷忠实本分,一门心思学手艺,很快掌握了他父亲的手艺。二爷爷好读书,不大安分,私自外逃,在榆林军阀井岳秀麾下当了兵,结果两头耽搁,手艺没学成,军官也没当上,又回家务农。不过,二爷爷讲《三国》《水浒》很有名,上了年纪的人至今津津乐道。父亲为生计所迫也学过,为爷爷打下手,可是实在吃不了那份苦,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咕咚,最终放弃了。我和弟弟压根就不喜欢,也没学过,因此我们家祖传的手艺彻底玩完,成为缺失传承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羊毛毡是人类最古老的织品形式,高寒地区的必然产物,圣经诺亚方舟故事中就有它的身影,距今至少有8000年历史。毛织品曾经是我国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必需品,擀毡技术就是蒙古族建立的大元帝国留下的特色文化遗产。2009年,哥本哈根世界气候高峰论坛之后,“低碳”概念高调亮相,深入人心,毛织品以手工、原创和优良的环保性能,再度成为人们的最佳选择。
“风吹马尾千万线,羊毛见水一片毡。”我们那里把做羊毛毡叫擀毡。擀毡既是繁琐沉重的体力活,又是精细缜密的手工制造,需要通过弹毛、铺毛、喷水、喷油、撒豆面、卷毡、捆毡帘、擀帘、解帘、洗毡、压边、整形、晒毡13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极高的技术含量,而且环环紧扣,缺一不可。俗话说,“擀毡三件宝,弹弓、竹帘、沙柳条。”擀毡的一切工艺,主要就是通过这三大件来实现。
弹毛是擀毡第一道基本功。我们家有一张杉木弹毛弓,太爷爷手里传下来的,长约七尺,油光锃亮,至今悬挂在一孔仓储窑洞正堂。父亲说那上面凝结着爷爷的血汗荣辱,要世代挂下去。弹毛时弓要悬在房梁,弓槌套在胳膊上,有节奏地撞击弓弦,随着“铿锵、铿锵”的弦乐声,板结的羊毛纤维渐次蓬松、打开、柔软,像柳絮那样飞扬,像白雪那样聚拢。我很小就看见爷爷弹毛的情景,感觉很好玩,于是拉开架势模仿,嘴里还“杠巴、杠巴”地伴奏,惹得大人们捧腹大笑。
弹毛之后是铺毛。将弹好的毛夹在竹枷中,用竹条掸子敲打,一层一层铺在竹帘上。铺一层用嘴喷一次水,再用细箩撒一层豆面,然后喷些许麻油,干湿度要细雨润物、恰到好处,豆面要薄如蝉翼、隐隐约约,麻油要似有若无、似无若有。规格有三七毡、四六毡、双人毡等。铺毛之后是卷帘、捆帘、浇热水、滚帘、解帘、整理毛坯。通过摸、敲、拽、推、拉等一系列动作,反复打理,达到厚实、匀称、平整后,再卷帘,提帘上斜案,两个人坐一条长凳,每人一手一根拉带,赤脚踩踏卷帘,在同一节奏下,手提脚蹬,一提一放,同时转动卷帘,不停浇热水,反反复复,吭吭哧哧,大约需要2个小时,叫作洗毡。待到毛纤维充分聚拢、收缩、黏合,毛坯基本达到预定规格时,解帘铺毡坯,开始揉、搓、卷、捋,压边、整形。如果讲究点,可以用各色燃料描绘“五谷丰登”“吉庆有余”“龙凤呈祥”等图案和青草、花朵、麦穗等边饰。最后经过风吹日晒,一条原生态、纯手工、防潮御寒的羊毛毡就诞生了。“擀毡把式高不高,就看最后一道道。”这最后一道工序看似简单,实际最重要、最吃功夫。
我10来岁的时候,爷爷就用上好的白纱羊毛为我擀了两条婚毡,绘着红双喜,边上是“富贵不断头”,有人出200元要买,爷爷断然拒绝。我上学的时候老缺钱买书,爷爷一咬牙,卖掉了,说等我们家光景好过了重新擀两条更好的。但是,没等我大学毕业,爷爷就突发心肌梗塞,溘然长逝。
显然,老葛被我的故事打动了,吆喝老伴弄几个菜,烫壶酒来。那天晚上,我俩坐在羊毛毡上,偎着被垛,掏心掏肺,海阔天空,聊得很是投机。临走的时候,老葛拉过那条白色的羊毛毡说:“兄弟,这毡对我来说就是一条毡,对你来说可不一样。物归原主,送你了!”“咯噔”一声,一股暖流再度袭上心头,我有点始料未及,懵了。望着羊毛毡一样的老葛,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急忙掏出自己兜里所有的钱给他。“嗐!”老葛把钱挡了回来,“那就没意思了,变味了。用你的话说,交个‘低碳’朋友嘛!”
就这样,我得到了一条爷爷生前亲手擀的羊毛毡,并把它铺在自己卧室的沙发床上,每天晚上体味它暖烘烘的温度,沉甸甸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