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季节的步子分明慢了些许。白露已过,可无论是头顶的蓝天、云朵、太阳和飞鸟,还是脚边的花草、灌木、流水和走兽,皆是一幅鲜亮亮、浓郁郁、热烈烈、活泼泼的夏的模样。
而与小城相隔二十几公里的大山却好似运筹帷幄的画师,在夏的最后一轮落日即将沉入地平线时,就支起画板调好颜料,待秋风初起,就应时应景地给山里山外的树木轻着一层浅浅的暖暖的秋的薄衫。这时,大山里的树木也会有三五片尚且葱翠或是略微颓败的叶子应和着徐徐风声悠悠地旋转缓缓地滑落。
大山里有寺,曰紫娥寺,有与之关联的天王殿、大雄宝殿和藏经阁等,那三三两两朝圣的香客和那终日袅袅娜娜的香火以及那悠悠扬扬的禅乐,让初秋里的大山愈发沉稳厚重又有几分幽远几分禅意。初秋时节,大山上、石崖下、小径旁、溪水边和草滩里那些明黄、亮白、紫蓝的野菊和那些纯粹、率直、奔放的格桑花则一路逶迤一路妖娆,洋洋洒洒大大方方,好似谦和温良的秋之主人热情满怀地笑迎走进大山里踏秋觅幽的各方宾朋。
至于那置身于秋阳里的亭台、栈道、岩石、峡谷、飞岭、石径,都恍若经过风沐过雨的长者,将世间功利和喧嚣皆拒于红尘之外,一幅幅坦荡从容安之若素的样子。初秋,就连大山里的太阳也似乎不那么热烈明艳了,而是黄橙橙毛茸茸的,感觉忽而就有了秋之韵味。若是有风轻轻吹过,秋叶、秋花、秋果的味道便会在大山的角角落落弥散开来,由浅至深,由淡到浓,让人由不得惊叹:天—凉—好—个—秋!
秋,一日一日地推进,大山的色调一日一日地变幻,从初秋的清爽恬淡悠然到暮秋的苍凉零落衰败,似乎全在画师的心情。绝大多数时候是一季秋水长天的征程,画师一点一点地着色,一层一层地渲染,画至舒爽时,信手添几缕柔软的山风,几粒清越的鸟鸣,和几个敏捷的小兽的身姿,于是那有着山的俊朗和水的灵动的五彩斑斓的秋的画卷就渐次呈现。加之,飞龙岭上徐徐而升的太阳、轩辕养生谷里如梦似幻的云海,千年古刹猎猎作响的锦旗,十里松廊风过时落雨一般的松针和悬空栈道上走走停停的游人,让人感觉秋日的大山每一处都诗意盎然,每一景都着色均匀。
可有些时候,画师好似毛头小子忽然就没了耐性,三下两下草就了大山的秋,收笔时一不小心又抖落了几滴墨,于是淅淅沥沥的秋雨一场又一场地下着,加之剪剪秋风,以及萦绕在半山腰的浓浓的雾气,寒凉倏忽间铺天盖地,秋叶瞬间零落一地,秋草秋花也潦潦草草地收叶收蕊匆匆忙忙地躲进尚有一点余温的大地的帷幔里。画师索性再加几笔风霜,于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就在大山上空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霎时天地清绝,空蒙万物纯净素白,这时大山的秋俨然是一幅“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的意境悠远的水墨画了。唯有通往紫娥寺的石阶栅栏上飘飞的祈福带犹如不灭的火种,鲜亮亮红艳艳地在万籁俱寂中燃起憧憬和希望。
秋日里,适合约三五个平日里禁锢在小城、忙于烟熏火燎琐碎杂乱的日常或是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姐妹们去大山里寻找诗与远方,溪水洗倦容、对影理云鬓,清清爽闲闲散悠悠然地做步履如莲的临水照花人。或是携那个“能让你的心静下来,从此不再剑拔弩张左右突击”的人去大山里虚度时光,择水边林间的木屋而居,看秋从木屋窗下浅浅地缓缓地走来又走去,看秋风起时草木挨挨挤挤窃窃私语,看大山里那飘落在秋日的雪花一点点地装扮木屋窗外的世界,或是就盘腿坐在木屋的地板上谈天说地说时光正好,再或者一言不发地站在木屋门前,一任“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若是独自一人去朝圣,宜下榻依山而建的窗明几净的宾客之家,昼看秋阳穿过树木在窗台上碎成片片细银,夜看月光在山上岭间洒下万顷清辉,在紫娥寺拨一曲禅音,听一回晨钟暮鼓,走一趟静心修行之旅;去百药沟降龙峡蝴蝶谷等,做一回诗仙,迎风而立,想象风灌衣衫雪漫长空……
当然,大山的四季如同人的一生,那暮秋的萧瑟和苍凉容易让人想起生命即将终结而陡生感伤和怆然。走走停停间,人生已至浅秋,终于懂得这一生当有草木之心,繁盛时就看春风十里,衰落时就看大漠孤烟。也始终相信:你若明媚,万物明媚;你若悲戚,万物悲戚。只是,无论你持怎样的心境去大山里踏秋,都应留一点念想给来年的秋。譬如曲径通幽处那枚突然滚落在脚下的松果,譬如不经意间映入眼帘的那个孤零零的鸟窝,譬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的模样可人的小狐狸,譬如那秘藏在大山深处的“古代高速公路”秦直道,譬如在车窗上一晃而过的伟岸俊美的白桦林……
而我,一直在等大山里那一场为我而落的秋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