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梁芝芳
地球上有十几亿人把黄帝奉为祖先,称他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上下五千年之中华文明史,即由黄帝纪元开端。
创
黄帝,是《史记》记载的第一个人,列《五帝本纪》之首。
公元前1世纪,司马迁随汉武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试图用文字真实地描摹黄帝。那时百家都言黄帝,素来刚正不阿、秉笔直书的太史公剔除了其言不雅驯者,删减掉各种矛盾和离奇的故事。在他笔下,黄帝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历史人物。同普通人一样,也经历了生老病死,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尽管如此,在种种传说的熏染中,那段历史依然蒙上了一层旷古神话的浪漫光环。当我们走入那段历史,却发现,一切绝不像神话传说那般轻松、惬意。
拉开黄帝时代大幕的,是两场著名的战争——阪泉之战,黄帝的部落打败了炎帝部落;炎、黄部落联盟消灭蚩尤的涿鹿之战,提升了黄帝的政治威望。炎帝部落先进的农耕技术被黄帝部落学习、吸收,一个更为强大的华夏集团就此形成。
自此,中华大地告别蛮荒,走进中华文明的传奇时代。
《史记》记载,黄帝时代的人们已经学会按照节气播种百谷草木,驯养鸟兽蚕虫,测定日月星辰以定历法,收取土石金玉以供民用,并有节度地使用水、火、木材等资源。
1000多年前的学者认为,黄帝叫轩辕,是因为他发明了车。轩,是木车上的栏杆,辕是前面驾车的木杆。
黄帝陵所在的延安黄陵一带,是仰韶文化的重要分布区之一。
一场大雨过后,藏在桥山黄土下的碎陶片探出了头,上山玩耍的顽童们被耀了眼,拾一兜回家,居然拼出了各式的宽带纹、网纹、鱼纹图案,五彩斑斓。直到1992年,昔日的少年苏峰考入西北大学历史系,研读仰韶文化时,竟看到猩红色陶罐底部,是儿时和伙伴们一起拼出的鱼纹图案。他欣喜不已,“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符号。”
苏峰如今是陕西省轩辕黄帝研究会副会长,黄帝传说故事非遗项目省级代表性传承人。陶具上不规则的“十”“一“”巾”等刻画,是与文字的偶合,还是从上古一直沿用下来?研究黄帝文化半生的苏峰,始终相信,这些几千年前的刻画符号,就是中国文字的雏形之一。
陶器是黄帝时代,或者说5000多年前的那段历史时空里,比较普遍的一类生活器物。在半坡遗址中,人们发现了距今6000年的釜甑(先民用来蒸煮食物的陶器)。数千年前,这里便已升起了人类的炊烟。
在很多典籍中都有这样一句话:黄帝作井。认为黄帝是最早带领百姓挖凿水井的人。井的出现,不但拯救了备受干旱折磨的史前百姓,而且催生了中华大地上最早的土地管理手段——井田。千百年后,实行“井田制”的周王朝仍然沿用着这种围绕水井划分土地的方法。
早期国家和集权政治的雏形,成为中华文明强有力的保护体。这也使黄帝为代表的那个时代,站在了中华文明坐标的起点上。
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年代,融合了数千年原始文明的发展、积累,开启了文明的集成、绽放。如果没有远古先民最初的发明创造,后辈子孙的传承实践便无从谈起,中华文明,便不可能在短短1000多年后,经尧舜禹、夏商周,迅速走向成熟。更不可能在春秋战国时期,一个个脱胎于黄帝时代智慧核心的伟大思想应运而生,惠泽千秋。
没有人知道这些先祖真实的样子,但他们却散发着永久的魅力。循着文明进程的脚步,人们在疑惑、欣喜的交替往复中,依然能触碰到曾经真实的片段,和先祖们曾经真实的体温。
就如同黄帝战蚩尤充满玄幻的情节一样,虽然一切云遮雾障,但面对这些被传诵了几千年的神话,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从没有放弃过对中华文明诞生那一刻面容的探寻。
祭
这是一个在世界文明史上绝无仅有的人文景象。
千百年来,不论皇亲贵胄,平民百姓,不分地域党派、原住民与侨胞,无一例外地追踪一个根系,视黄帝为共同先祖而顶礼膜拜。祭拜轩辕黄帝,这一炎黄子孙共同遵守的历史默契,已经流传了2000多年。
黄帝陵脚下的轩辕庙里,西侧的碑廊整齐陈列着46通古碑,记录着历代王朝对黄帝陵的祭祀。其中有36通是“御制祝文”,即由皇帝亲自颁发的祭文,代表国家级祭祀。
有了祭祀,黄帝陵便不只是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的文化遗迹,而是自带厚重的历史层累,镌刻着历代先民走过的痕迹。
在这里,记者看到了清朝康熙皇帝用汉文楷书8行和满文9行撰写的“御制祝文”,读到了毛泽东于民族危亡之时亲笔起草的抗日救国“出师表”——《祭黄帝陵文》,触摸到追本溯源的香港、澳门回归纪念碑。
于是,记者知道了,黄帝的生命并非止于典籍记载中的117岁,他似乎五千年来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是何等壮阔的生命,才能如此生生不息、吐纳百代?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祭祀。一个个“小我”被裹卷着,身不由己,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最终凝成了强大的精神纽带。
“黄帝文化是植根血脉基因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张茂泽认为,黄帝对后人精神世界的影响,远远超出了给人们现实生活带来的实惠。
越是民族危机深重时刻,这种共同体意识就越强。辛亥革命时期,先进爱国者寻求民族文化的象征,举起了黄帝的大旗。1937年,国共两党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前夕,共祭黄帝陵。
“我双腿跪地,双手按地,并不是致哀,仅仅为着联通五千年血脉,让祖先的血和我的血共流,灌溉,爱。”我国当代著名诗人雁翼的这首《黄帝陵》,道出了与祖先在精神和情感上的感应。
当记者触到这种感应,那么,“形祭”便上升为了“心祭”。
1988年,“台湾老兵返乡探亲团”回到大陆,他们踏上故土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团聚,而是登临桥山拜谒黄帝陵。团长何文德三叩九拜,跪在黄帝陵前恭读《祭黄帝文》,念到“一九四九,国土分裂,海峡天堑,骨肉离散……鬓毛虽衰,乡音未改”时,何文德泣不成声,其他参祭的团员也泪流满面。老人们哭出了40年的离别之苦,还有,剪不断的手足情深,割不断的血脉相连。
一个有精神记忆的民族,才更加有血有肉。
每逢清明、重阳,大人们端上面花,孩子们举着花树(缠纸的柳枝),簇拥着来到了黄帝陵。孩子们最期盼祭典结束后的“抢贡”,能分到一两口祭祀用的花馍,便沾上了先祖的福气,一年顺遂。在黄陵县,这是不少孩子关于黄帝文化的启蒙教育。
今天,这项启蒙教育被搬进了课堂。桥山下、沮水畔的桥山小学,一周一节的“黄帝文化”课程,开设已有10年。2019年,张茂泽、张红主编的《黄帝》《黄帝陵》《黄陵县》3本读物,开始在全县20所中小学推广。“培养守陵儿女,要从娃娃抓起。”跟黄陵县教科体局副局长薛永星聊了半小时,“守陵儿女”这个词出现不下10次。
守陵儿女,这个称呼本身便透着份骄傲。
“黄帝崩,葬桥山。”即便当初司马迁没有考证得出这六个字,黄陵人也从不怀疑他们守护的这座黄帝陵的“正统”地位。
2015年初,习近平总书记在陕西考察时指出,“黄帝陵是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
次年清明期间,“黄帝陵是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学术交流会在西安开幕,聚集了来自日本、中国大陆和港澳台80余名学者。
耄耋之年的著名历史学家张岂之,作了关于陕西省黄帝陵与中华文明的主题演讲。“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是民族精神的源头,黄帝陵是这个源头的象征。”老教授语调铿锵,“不论树的影子有多长,根永远扎在这里。”
名人地望之争,由古至今从未停止过。正如郭沫若所言,“凡是名人胜迹,后人往往多所附会。”
除了陕西黄帝陵外,还有甘肃正宁县黄帝陵、河北涿鹿黄帝陵。而对于黄帝故里的“冠名权”,除了河南新郑,甘肃天水也不甘人后。
不可否认,各地你来我往的祭黄之争,确有弘扬民族文化的“一片公心”,“私心”也显而易见——毕竟,在文化象征背后,是能预见的可观旅游收益。
陕西清明祭黄作为国家大典,也并不妨碍其他地方设祭坛。黄帝时代实在是离我们太远了,后人留下的资料又过于芜杂零乱,而且远古人类逐水草而居,部落春天还在渭水边,到秋天,也许就游牧到了黄河下游。
所以,对于后人来说,与其在谁是“正宗”上较劲,“啃”祖宗文化之“老”,还不如携起手来共同保护传承。
文化,向来是细雨润无声,不应沾染急功近利的喧嚣浮躁。
护
进入轩辕庙,第一眼便看见举世闻名的黄帝手植柏,树高近20米,冠盖蔽空。当地俗语说:“七搂八拃半,疙里疙瘩不上算”,意思是七个人手拉手还合抱不拢树干。
它一定见证过无数次规模盛大的祭典。
黄帝陵管理局宣教科讲解员赵文利告诉记者,桥山上生长着10万余株柏树,其中百年以上古柏8.6万株,树龄超过千年的有3万多株,18株树龄3000年以上的古柏,被称为人类文明历史的“活化石”。
这是目前发现的全世界人工栽植最早、面积最大、树龄最长、保护最完整的古柏群,给黄土高原带来了一股灵秀之气。
古柏又抽出嫩绿新枝时,清明便到了,祭祀的人们通常会摘一枝柏朵(柏树枝叶),男人插进兜里,女人戴在头上,以驱邪避灾。对当地人而言,这是与先祖的一种互动礼仪。尽管后来为保护柏林,柏朵换成了鲜花,习俗却流传至今。
桥山古柏林历经千年而不衰。据载,在桥山进行大规模人工植柏始于汉代,经魏晋至隋唐,桥山古柏已经满山遍野。唐开元、天宝年间,人工栽植松柏1400余株,但成活率较低。宋仁宗赵祯遣大臣来桥山祭扫后得报柏树损失严重,即差人增栽大小1413株,并从乡间抽调寇、王、杨3姓人家,专职巡守防护柏林。也因此,千余年前3个平头百姓的名字得被刻上圣旨碑,作为黄帝陵的第一批专业护林员而流芳百世。这大抵便是我们今天讲的“责任落实到人”。
历代百姓皆视桥山古柏为神圣。苏峰还记得1986年的那场虫灾,1300多亩柏林遭到数百万条明纹侧柏松毛虫侵害,近400亩柏树开始发黄变枯凋零。因虫害发现晚、面积大,寻常方法难奏效。县委县政府动员全县人民停工、停产、停课,义务上山捉虫。鏖战20天,捕虫1.23万公斤,全部挖坑深埋。
为保护古柏,黄陵县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合作,预防病虫害,并建立起防火系统、无死角监控系统,黄陵古柏得到了全方位的守护。
被黄帝文化熏染的13万黄陵人,既以守陵儿女自称,自是有千百年传承的底气。
轩辕庙旁的石山村,千余口人均为刘姓。究其原委,据说是甘肃刘家沟的刘氏一族,懂园林技艺,擅长种树育花,明朝时举族迁来。族人以种树为使命,数代“世袭”,族规家训都有一条,“不准动陵上的一草一木”。2018年,因规划建设黄帝陵国家文化公园,石山村整村搬迁,村民亦高度配合。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为了保护黄帝陵生态,黄陵县把桥山上的住户相继迁出,并在附近的3座山上大范围植树。春天,不少黄陵人会去自家附近的山头植上几棵柏树,与桥山古柏遥遥相望。
桥山上,由世界各地同胞亲手种下的“同心林”“思源林”“炎黄子孙林”早已郁郁葱葱,与山上8万多棵古柏共生共荣。
“五千年的翠柏,五千年的根,五千年的血脉,五千年的魂……风从千年来,同根同宗……”学者型诗人薛保勤作词、当代音乐大师赵季平作曲、歌手韩磊演唱,反复推敲打磨,最终成就了这曲华夏儿女谒陵祭祖的《风从千年来》。
你看,从“翠柏”开始的一系列意象,如“根、魂、风、黄土”等,仿佛在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们,这是从民族血脉里流淌而出的旋律。它在耳畔低回,似是融汇了几千年的咏叹,深沉如黄土,沧桑如古柏。闭目,恍见高原的风在山山岭岭间百转千回,雄浑之中有万般柔情。
那一瞬,远古的默契与今天的理解由它而融为一体。
传
面是秦人的主食。面香氤氲,面塑传神。
为了缅怀黄帝,祈求风调雨顺,黄陵的先民们以太牢(猪、羊、牛三牲)、时令花果、五谷供奉黄帝。秦汉之后,心灵手巧的先辈们将对祖先的敬仰怀念调和于五谷之中,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借助面团得以新生,色彩绚丽、朴拙有神,面花由此诞生。
直至今天,每年清明公祭、重阳民祭的大祭祖,面花仍是必不可少的供奉祭品。每当这时,黄陵当地面花能人纷纷显露身手,娴熟的手法、利落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大为叹服。
一块面团,一双巧手,几经揉捏,几笔勾画,上锅蒸熟定型……热气腾腾之中,所有对祖先的虔诚祭拜和对未来美好的祈祷、祝愿,全都融到花馍里。
黄陵面花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赵爱芳,已经连续8年为清明公祭制作面花。她捏制的“四大件”——“万紫千红”“百鸟朝凤”“二龙戏珠”“灵狮猛虎”,无不栩栩如生、精巧传神。
赵爱芳挽起衣袖演示,“做面花讲究‘隔年的麦子头罗面’,发酵最为关键,酵大了馍蒸出来会‘笑了’(裂口),酵小了出来没棱没角,形象不丰富。”没有教程,面发酵多久、怎么捏花,全凭经验。
在民间,面花作为传统风俗礼馍,装扮着平淡的农家生活。为新降生的孩子做上五对老虎馍、兔子馍,期望孩子虎虎生威、机敏灵活;清明祭扫时在亲人坟头放上虎头、牛头、麦垛面花;老人过寿献上寿桃面花……每逢喜添子女、婚丧嫁娶、岁时节令,家里蒸面花的香味,成为黄陵人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2008年,黄陵面花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当传统民间手工技艺碰上现代的绘画、雕塑、篆刻工艺,面花便成了艺术品。“90后”非遗传承人王强,美术科班出身,曾跟随赵爱芳等老一辈传承人学习技术、打磨作品。他在揉面时加入了矿石颜料、盐水和防腐剂,让面花的颜色艳丽均匀,保存时间更长。
作为艺术品的面花,离开了黄陵人的炕头、案头,远销海内外。
以王强为代表的“非遗新生代”们,用年轻人的审美和逻辑思考着,如何让古老的面花推陈出新,传递给“新一代”。县上“民俗文化进校园”的活动一再升温,王强当上了桥山小学面花老师,教孩子们“玩”面团,感受民俗文化的魅力。
优秀传统文化,不是只需原封不动地传下去的“传家宝”,而是取之不尽的文化富矿。记者在黄陵县文化馆看到的剪纸、皮影,讲的大都是黄帝的故事;流传于沮河两岸,豪迈粗犷的抬鼓表演,演的则是黄帝征战四方的神威。
穿越千年而来的风,劲道仍不衰减,继续向千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