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逝而去的岁月太过沉重,而夜晚是岁月的驿站,如豆的灯盏是夜晚乡村的眼睛。
——题记
姥姥的纺车 纺车一转,多少年就匆匆过去了,人事沉浮,道不尽的沧桑一抓一把。唯有纺车,依旧留守村庄一隅独卧,不言,亦不语。
姥姥家的那架纺车,像生命之河中的一叶扁舟,搁浅于岁月深处,身上早已经布满了微尘。那是时光轻挪慢移的触手在轻轻地抚慰着它,留恋着远逝而去岁月的踪迹印痕。
纺车确实被时间的脚步抛开与遗忘了。
而它,被那双曾经布满裂痕的手抡圆、并发出嘤嘤嗡嗡声音的岁月里,明明灭灭的日子都轻如秕糠一样地遁去。时光如同一张薄薄的、写满欣喜与忧愁的麻纸,在光影飞逝中锈蚀得已揭不开的缝隙里打望。
我仿佛看见,在已经远逝的年月里,年轻的妈妈驾鹤远逝了。我和三岁多的姐姐,成了四处漂泊、无处停靠的船。是苦命的姥姥眼眶里噙满了泪花,伸出了那双善良的手,将我们接纳。从此,姥姥就替代了妈妈,将我们拉扯长大。姥姥那一双皲裂着而摇动纺车的手,一双暗夜里昏花的眼睛,在广袤的中国农村,在我的北部中原一隅,纺车曾摇亮了一页页纷纷飘落的日子,摇亮了淙淙流淌的生活。一盏微弱的煤油灯下,在纺车的“吱拗,吱拗”声中,温暖而又贫弱的日子发酵了,焐热了企盼的明天与挪移的日影。
纺车卑微而又撩人的气息,把我带到了几十年前的光阴,让我仿佛看到了姥姥苍色的华发和那一双握紧岁月的手。在贫困而懵懂的日子里,姥姥的纺车一只蜜蜂般“嘤嘤嗡嗡”着,曾经剪短了光影的脚步、摇落了黑夜的幕布,摇亮了漫天的星斗,摇亮乡村那爿小院静谧纸糊的窗棂,摇亮了一个个漆黑而孕育希望的黎明。
把我少年时代缥缥缈缈的梦,也摇落到了天的尽头……
如今,姥姥也已经走了很久。她的纺车,也消失在汤汤流逝的日子里已不再回首。
纺车啊,凝固了多少个人间的故事?怀恋着多少个岁月的浪花溅流?还怅望着逝去的日子以及那双摇动而又枯瘦的手,孤独地守候在坎坎坷坷岁月的门口。
纺车不在,时光却匆匆向前了,浑浑圆圆的它,恰似一个时代遗落在时间缝隙里的纽扣。
一架织布机
织布机,从《木兰辞》的“唧唧复唧唧”声中款款走来,走进了中国农耕文明的历史。却戛然失色与停滞在二十一世纪的门口,停在了五光十色而又波光汹涌、风云诡谲的今日。
那些个用你编织未来的日子,都如织布机上亮澄澄的牛角梭一样地忽闪着远遁了,连同那一张张淳朴苍老的面容,以及曾经抚摸过你的一双双纤细的巧手,也如时光波澜的树干上凋落远逝的叶子。时间的长河,在这里打了个结,锈蚀泛黄的日子风干着被卷曲起来而束之高阁了,而春风一样扑面而来的阳光,在时间的年谱上正得意地大步疾驰。
织布机,如同那些在岁月汤汤的长河中,曾经与乡村忠实相守,而后一一消失的、带有乡村体温的其他农具一样,在今天广袤的乡村深邃而又鲜亮的日子中,老病而咳嗽,累极了,悄然退役。无奈地看身后时光的身影,淙淙溜去。身上无数的手纹叠印着四季青青黄黄的光阴,仍散发着土地温馨而明明暗暗的气息。
你是我们人类的老祖母哦,在爬满皱纹因年代久远又皲裂的面容上,让皇皇的时光做巢,孵化出现代时日中每一片亮闪闪的叶子……
一盏煤油灯
如豆的灯光,曾经燃亮了乡村贫血而灰暗的岁月。
时光远去了,光影散落,干瘪而风干的岁月长满干涩的苍苔。你却蹲在时间的一隅,凝望。如一颗颗隐在时光之后的痣。
回忆曾经被你燃亮的那一个个北风呼啸的冬夜与夏秋虫鸣的夜晚。眼前,星光般闪现的人哦,青丝已变成白发,多少个村庄已长成高楼,温馨而知性的小路已被时光吞没。代之而起的是现代的宽阔和柏油与水泥的讪笑。煤油灯下曾经燃亮的那一叠叠泛黄的故事,却还在一个民族汹涌的血脉中滋滋泛活。
曾经,你与茅屋、红木桌以及热炕同谋,度过了多少代贫穷窘迫的日子。日子匍匐着前行,你却如黄鹤般悄然隐去,如同街头南墙边那一排曾经穿毛蓝色长衫短褂、腰系宽宽的布带、笑吟吟的耄耋老者,已渐渐隐入时间的背面和脚下灼热的土地。日子斑斓着剥落,煤油灯也像时光中的那颗美人痣,被挪移到快餐年代日子里的一个角落。
你啊,煤油灯!一粒粒如豆的灯光,会幻化为暗夜一颗颗星斗,只郑重地拷贝在曾经被它照亮的岁月深处的记忆中,像故乡的一味药,能让远离家乡的游子们的淡淡的乡愁瞬间复活……
老粗布
老粗布是乡村没有走远的记忆。
老粗布缜密而又瓷实的经纬上,洒满了时代的亢奋与日月流转的叹息。
小时候,我清楚地记得,夜晚曾经是岁月的驿站。银亮亮的月牙和如豆的灯盏,是夜晚乡村不灭的眼睛。而老粗布是那段难忘岁月里贫朴百姓一袭温暖的胞衣。
似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事物成为这个村庄骄傲的标志,或者说是村中一张姣好的面孔,抑或是村子里一个传奇。反正当年备受青睐,而风靡一时的四眼儿缯老粗布,就是我们村子率先值得荣耀的原因之一。
那一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刮来一阵风,让不事张扬的北中原乡村突然亢奋着,让食五谷杂粮的黄河故道的妇女们眼前豁然一亮。从此家家户户开始了模仿、开始了那你追我赶的织布竞赛。开始了让崭新的、五颜六色、花纹端庄的布匹,骄傲着走进了千家万户,走进了用轻蔑的眼光俯视它的遥远的都市。
四眼缯,一种乡村巧妇用奇巧的组合方式新织就的粗布,样式大方而新奇,风行了好一阵子。姥姥是我们村里一顶一的织布好手,还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而不爱说话的祥嫂,以及我年少的姐姐。她们整日里泡在织布机上,说说笑笑,用一双巧手织成了一匹匹布的传奇。那是当年每个出嫁的姑娘必备的物件,就像今天姑娘出嫁陪送轿车一样珍重,是展示娘家人心灵手巧的一种荣耀,也是父母家人由衷的心意。
至今,远离家乡的我,仍珍藏着姥姥多年前给我缝制的四眼儿缯粗布被子。被面虽然在光阴的河流中已经褪色,里面的套子也早已板结了。但,永不褪色的是少年时代的温情,是对故乡的一草一木永远也不会板结的记忆。
一张明式圈椅
这一张明式圈椅,像一条不动声色的游鱼,穿越了四百多年苍苍茫茫而又明明暗暗的光阴。明朝、大清、民国,是它栖身而游过的一个个苍茫的港湾,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明代先人移民时的叹息,清朝被剃长辫子的屈辱,民国南军北军的兵燹。最后,它旧了,累了,栖息在一座老屋的正堂。连它身上曾经坐着的一个老者也一脸的沧桑与迷茫。
两边的扶手已经被抚摩得油亮油亮了,椅子腿上的横木也被一双双布鞋、皮鞋、娃娃们的虎头鞋踩得消弭了油漆,没有了尊严容光。它扁扁的,像被时间刨开了骨肉般裸露出惨白的木纹。
椅子有时候会在院里小憩,看飞鸟们自由自在地穿梭来去,看燕尾轻快地剪去残冬,看东方升起一抹阳春的虹霓。此刻,有风筝会飘向头顶的天空,大地上升丝丝的阳气。
椅子有时候也在树下听一听蝉鸣,感受这拇指般大小的动物在炎炎夏日激昂地吟诗。
椅子曾经在时光里惊悸地看兵燹劫掠,删改了一个个王朝与偏村云卷云舒的历史。
椅子有时候会惊讶孩提倏然就变成老翁,感受到无情而汤汤的时光流水一样悠悠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