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我应邀前往延安大学文学院,主持了一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论文答辩会。
延安大学曾是我工作过四年的地方,算一算从1989年上研究生后离开延大,至2007年也已经整整十八年了。
十八年时间能成就什么?我的儿子是在延安大学出生的,2007年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已经是一个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小伙子。没有什么比生命的成长更能证明时间的意义,也没有什么比创造和抚育后代更能证明女人的价值,我总是在面对高高大大的儿子时,才会有一种溢于言表的成就感。
当初毕业分配到延安大学工作,我是非常不情愿的,因为既不能留在省城恋人的身边,也不能回榆林老家享受父母的关爱,我被搁在半路上。当时陕北的交通又非常糟糕,想一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真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但那时候的分配政策和我自己端正听话的性格,都使我别无选择地要奔赴延安。在学校扭扭捏捏耗了两个多月,去延安的时候已经临近冬天了。因为迟迟不报到,中文系的领导和同事已经对我有各种不好的猜测。他们想象我是一个满身骄娇二气的小资女学生,而且是“飞鸽牌”的,过不了两年就会飞走。我对这些浑然不知,厚道的老区人民一直没有在我面前流露过这些想法。直到我真的离开延安时,他们在欢送会上开玩笑才说起来,在恋恋不舍的分别气氛中,这些话只能让我愈加感动。
因为迟到,分配给青年教师的公寓已经没有床位了,我被临时安排住进了学校新盖的教授楼里,三室一厅带暖气卫生间,是我们系主任的上层。那时陕北冬天大部分人家还要抓煤烧火的,一个冬天享受着教授级别的待遇,我简直要高呼万岁了。
系主任和党总支书记按照工作惯例来看望教授楼新来的青年人。出乎他们的预料,我看起来不骄也不娇,倒是有些傻愣,按主任的说法,也还纯朴。书记很细心,注意到我床上叠得四方四正的褪了色的黄军被,不知他心中什么庄严的情结被搅动了,他轻轻拍了拍被子,用一种很赏识的眼光看着我,微笑着点点头。
上大学时父亲送我的一床黄军被,一下子就改变了我在领导心中的印象,他们立马认可了我这位新成员,这是令我没想到的。虽然迟到了,但其后一切很顺利,预备党员顺利转正,挑选了自己喜欢的现当代文学专业。教研室主任马老师待人热情幽默,一见到我就喊了一声“俊女子”,那真是“见了你们格外亲”的感觉啊!
次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搬进了单身公寓青年楼。生活条件大不比教授楼,但和学校的青年人住在一起,少了寂寞,多了热闹。遇到寒暑假离校的前一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唱民歌,一玩就是通宵。那几年快乐的单身女子的生活,今天回想起来,依然令人神往。
在延大,我在马老师的引领之下,怯生生地走上了大学讲台。
在延大,我在中文系青年教师集体婚礼的诱惑下,早早地嫁掉了自己。
在延大,我在艰苦创业的延安精神感召下,勇敢地生了儿子,做了青年楼上最年轻的妈妈。孩子曾在堆着煤炭的楼道满地爬,也被楼上的单身叔叔阿姨们轮流抱。记得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那盏昏黄的小灯泡,是我教儿子最早认识的电器。每次抱他上下楼,说声“灯灯”,他就高兴地昂头盯着灯泡,小胖手挥舞着。有时候忙了顾不上教他,走到楼梯上,他会自然举头,还会奇怪地看看妈妈。那眼神似乎是在问我:“为什么不说‘灯灯’了呢?”呵呵,那时候我儿子可是青年楼上的“名人”啊!
工作整四年,我揣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抱着一岁半的儿子离开了延大。之后老朋友见面或通电话,他们总说:你们娘俩走了,青年楼上可是少了好多的热闹啊!而对我来说,那幢被煤烟熏得不见了颜色的青年楼,真的留下了我走向生活最初的艰辛,也留下了永远不可复制的青春的快乐。
十八年以后回到延大,延大变得我快不认识了,连学校的标志性建筑和那几排老式窑洞也在拆除重建中。不变的是马老师,他依然不见老,依然那么豪爽幽默,妙语连珠。见了我很机智地说:“这回俊女子变成俊婆姨了。”还有我们的青年楼,独独没有拆掉的青年楼。大概是因为依山而立不在校园中心地带,还未列入改造计划,总之青年楼还是老模老样地藏在宏伟的教学楼后面。陪我的小马说:“下次你再来恐怕就见不到青年楼了。”
晚饭时,在马老师和老朋友们的盛情相劝下,我多喝了几杯,有点晕乎,借口想要休息,我一个人摸上了青年楼。当年的青年教师或求学或调动离开了这里,留下的也都成长为学校的骨干,住进了延河边上宽敞的教师公寓。这里据说是进修学生的临时宿舍,经年失修的房子依然是十八年前的样子,倒令我恍如回到从前。我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儿子小时候认识的“灯灯”,好像愈昏暗了,好像连台阶都照不清楚,一直就没有人想到换个大点瓦数的灯泡?我摸着扶手小心翼翼地下楼,心里想着是灯泡更小了?是我眼睛不行了?还是喝酒闹的?怎么真像个老眼昏花腿脚不灵的老人?当年抱着儿子噔噔噔上一趟下一趟,哪管看路啊!
结束了硕士论文答辩工作,又给中文系学生讲了两节课,回延安之行算是圆满结束。两位前来送行的学生虽说顺利通过了论文答辩,但求职的困扰依然让她们愁眉不展。我劝她们开心点,她们反问我:“当年到条件很差的延大工作,是不是很不开心很不快乐?”
我想了想说:“当然有发愁,也有难过,但更多的还是快乐。”
“那为什么?”
“因为年轻,所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