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忙天,关中农村忙于收割,谓之龙口夺食。粮食入户,颗粒归囤,才算是“夺食”成功。
遮掩村庄的树梢间,穿梭的黄鹂焦急地鸣啭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田野里,半拃长的沉甸甸的麦穗儿在南风里悠悠摆荡,一层推一层地轻轻摇曳,光脊梁挥镰的汉子俯身在滔滔的麦浪里,面对着殷实而馨香的土地,向麦海深处奋勇地埋头挺进,他们很少直起腰来(此时倘有人在那紫红淌汗的背上平搁一叶瓦片,汉子能在半里长的畛垄间走割一个来回,瓦块也纹丝不动)——行大事不顾细微,挥汗如雨,全力以赴,也就顾不得身后所遗落的麦穗了。
连带着杆儿的遗穗,金色的羽箭似的,胡乱散落在麦茬地里。这时节,居家的“屋里人”便成为割麦汉子天然的“后备队”。不用问,田野遗穗是留给女人的了。天经地义,这可能是造化的安排吧。
晨光熹微,只要能依稀瞅得清穗儿就下地,不歇晌午,逐垄逐畦进行捡拾。想要收拾得一篮穗儿,少说也得一起一伏地磬折上千次腰肢。实在是累得腰酸腿疼,撑持不住时,抹抹汗水,才坐在地中央的水井旁,将拾得的穗儿揉揉搓搓,一把一把吹去糠芒……
当她们在苍茫暮色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村时,肘挎篮儿之外,襟儿裹、帕儿提的,便是洁净的麦粒。人是尘垢满面,风环雾鬓,渴累憔悴,可善良的眸子深处,却隐隐闪动着喜色。这样勤苦上八九天,篓子里会攒出亮莹莹的新麦,从中匀出些粜于集镇,为小儿女、为丈夫缝制一身素净衣衫,换下旧年敝衣,苦涩中便沁出淡淡的清甜,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哟!
女人非常珍惜散落于地的麦穗儿,挥镰的汉子,心底也盼望自家女人能多得些遗穗。为生产队刈麦时,有时候便有意无意地疏手拐镰,多些儿遗落。夜里人静时,从枕头上悄悄向“屋里人”透漏点小风。翌日大早,媳妇便以迫促急紧的声气将小儿女从梦中拽起,脸顾不上擦洗,挽挽来不及梳理的乱发,匆忙忙就出村了。鸡犬都醒着,老狗知趣,影儿似的将主人送出门,不声不响,就悄悄回窝了。有的人家为着拾麦,孝顺也顾不上了,连那常年蛰居的小脚老母亲也跌跌撞撞地动员到黎明的麦茬地里来了。
家家户户,未相约而脚步同响,田野里刹那间人影散乱,脚手丛杂,平素亲近和睦的邻里们,晓色中彼此睃上一眼,心照不宣,忙低下头,遍地立时卷起一片抢拾麦穗的飒飒声,像风在掠动,像鸡在争啄。偶尔有锐利的麦茬扎破了小女儿的手指,轻轻啜泣,马上就引起身旁母亲压紧嗓门的训斥声:“悄着!快拾!”
八百里秦川脉气好,风水润,女人的人样儿俊气,可那一双手也麻利得像刀刃子似的。在前一度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屋里动不动揭不开锅,东邻西舍就暗暗串联,常常在半夜里爬出被窝,结伴儿到略远的外乡去偷苜蓿。苜蓿,本是两千年前的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大宛国引进的饲马之草,可那嫩芽儿拌在锅里,不析水,又粘饭,在充饥的春芽里实属上品。月暗风紧,黑地里行事,将白日一朵一朵掐苜蓿突变成连把猛攫,沾露和泥,连根挟草,急促拼命的架势形同饿鬼。“饥寒生盗贼”,冥冥间似乎有主宰命运的幽灵,就这样将天生的纤纤素手畸形化了。用这样的染绿未褪的手指来捡拾麦穗,越轨形迹便在所难免:趁旁人不留神,就闪电般旋开手去,从邻垄“唰”地攫一把尚待收割的穗儿,裹进自己的篮底。
那时节的生产队长也机警得很,只要是从田埂分界处逮住一个越轨攫穗的女子,不管她平日将自己叫伯还是叫叔,当即撕破脸皮,高喉咙大嗓地连声斥骂,以此警告、敲打那俯首拾麦的一大片。饥馁异化了人情。遭骂的倘是一位冬剪窗花、春绣小鸟的待嫁姑娘,脸皮儿薄,低低俯首,一串晶莹的泪珠洒向脚下熟悉的土地……渐亮的晨光,依旧是恬静的,朝霞弥漫在金黄色的旷野上,路畔青草梢头的露珠闪闪烁烁,如龙宫珠玑之出海曙。众人所推选的生产队长,维护着集体的利益,口出脏话厉声斥骂,心底是五味杂陈。
困难的日子如浮云一样,总会过去。生活纳入正轨之后,夏忙天照旧是一派旺火景象。田野上,镰刀银光熠熠,在麦浪里鲤鱼跌膘似的上下翻飞,“叭叭”脆响的红缨鞭在大路上空挽动鞭花,马牛驮着的金山座座相连,绵延流动。
为了抢时光、多出活,午饭便由女人们提送到井台、麦场上来了。这时候你会发现,男人们蹲在地上狼吞虎咽时,送饭来的女人,无论年轻媳妇,还是上了年岁的母亲,摆妥饭食之后,头顶一方遮阳的帕儿,很快就进了麦茬地,一穗一穗地捡拾,神情是那样专注,手脚是那样轻捷、利落。
《诗·小雅》记载:“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村妇、儿童,在成熟、温馨的原野上静静地拾麦。清旷、丰盈、和平、恬静。这是尚勤尚俭的乡里美风,形成的是简约迷人的最圣洁的画卷。如此画卷,让我想到《圣经》记载上帝创造万物,最后才造就女人。最后的造就,该如何去理解呢?
拾麦之事作为一条约定俗成的生活小溪,三千年来是怎么周折变迁的,无从细考了。我只知道,不管年成是否顺景,颗粒归仓是不可移易的,铁定了的:歉岁拾麦,谨度饥荒,捡取的是延续生命的微粒;丰稔岁月,珍惜苦涩汗珠入土后的结晶,人们敬重的是哺育生命的高天厚土。
现在,我的家乡城市化了,上述情景彻底消亡,可当年那熟悉的画面,今生今世我是怎么也不会忘却的。正因为不能忘却,每当看到时下有的年轻人把粮食不当粮食,余餐剩饭随便扔,我这心就陷于一种难以诉说的痛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