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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苹果园
风满楼
  1985年隆冬的一个午后,北风呼啸着卷起巷道里的烂树叶和塑料纸,阳光惨淡无力地照着一堆堆干牛粪。
  我们村大队部社员会刚刚结束。
  父亲说:“上塬的60亩地给社员承包了,让栽苹果树,我包了5亩。”
  “栽苹果?行不行?赔了咋办?不要弄几年把苦下到榆树底下不说,村里人还笑话。”母亲带着疑虑。
  “我看行,书记、村主任、会计都承包了,村干部都觉得行的事儿,没问题。等果树挂果了,娃也大了,念书得花大钱。”
  次年阳春,父亲和叔叔们拉回了苹果苗木,仔细平整好土地,把长长的绳子拉直,端着白灰撒线确定行和列。不几日,满地都是方方正正的大坑。60多亩地的摊场,很是壮观。
  四季交替,定杆、拉枝、锄草、涂白、修剪、施肥,父亲在果园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我知道,他是高兴的。他熟悉果园的角角落落和每一棵树。
  采摘季节,大人和孩子推着车,挑着筐子,倾巢出动,几十口子人涌进同一块果园里,呼喊声,笑骂声此起彼伏。女人们胸前挎个布袋子,小心翼翼地摘苹果;壮年男人用扁担把一筐筐苹果担到集装点;老人们在小山一样的苹果堆旁边捡拾不合格的次果,孩子们“挑肥拣瘦”边吃边玩。大家伙是同村乡邻,彼此熟悉脾气,不怀好意的大兄弟开着小嫂子的玩笑,每每这时候,长兄们会佯装不知,越是这样,越逗得大伙嘻嘻哈哈。
  那时候父亲年富力强,无论装谁家的苹果,总是拣重活干。担苹果、上树摘果、过大秤、装上车,不分昼夜地忙碌。
  专家说农家肥是果树生长的最好肥料。秋冬季,父亲会雇一辆四轮拖拉机,连续数日去十几公里外的镇上拉粪回来,每日往返四五趟。父亲常常是早早出门,中午凑合吃一点,晚上才回到家,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专家说树下铺麦秸,父亲就给地里铺满麦秸;专家说种三叶草保墒,父亲就种三叶草。真是能想的办法都想遍了。
  有一年,苹果赊销给店头街一位王姓果商,可眼看过年了,一分钱都要不回来。钱没有,年难过,大家吵吵着要起诉果商,6个人分成起诉和不起诉两派,争执不下。父亲和另一个叔叔没有起诉果商要钱,其余4家的钱不久就通过法院调解要回来了,我们就埋怨父亲。父亲说:“行情不好,老王也赔了,咱不能把人往死里逼。打交道这么多年了,都是本地人,他不会不给的。”果然,来年四五月份,果商带着媳妇,提着烟酒,把钱如数奉还。
  大约2000年,父亲又栽了6亩果树,挖通壕、铺地膜、集雨灌溉,果园就像他的小儿子一样成了宝贝蛋蛋。
  暑假,政府倡导给果园里挖水窖,把公路边的雨水引流到水窖里,便于旱季浇灌和取水喷洒农药。烈日炎炎的夏季,为了挖水窖,我和父亲常常光着膀子,一个人挖土,一个人把土装进吊入窖内的桶里,再用绳子把桶从窖内吊上来倒掉,再挖,再吊。二十多天,我们用一把小镢头,给两块果园挖了两个8米深的水窖,单个存水量30立方米左右。
  父亲爱果园,更心疼我单薄的身体。我干活累了,父亲就让我歇着,他又把挖上来的土运走。
  第二块果园的苗木是我一位朋友送的。丰收了,父亲满满装了两大箱苹果,让我谢谢朋友。
  我说:“人家在果业部门,不稀罕。”
  他说:“这是咱的心意,不一样!”
  这块果园,撑起了弟弟妹妹读书的梦想和全家人的吃喝用度。
  有一年,苹果不好卖,果商精挑细捡,半个早上,一大堆苹果中只有三分之一被装进了箱子,其余的都打入了次果行列。父亲终于发了一回火,说:“我的苹果,就算烂了臭了,也不卖了!”
  装起的80多箱苹果在窑里堆放了二十多天。
  一日,父亲打电话给我,那声音很急切:“你在哪儿?往回走!果商来装车,说我把箱子里的好苹果倒换成烂苹果了,还报警了!”我知道父亲的为人,但又怕他吃亏,就急急回村。
  我的父母、警察、村干部、果商、代办和一些看热闹的乡亲聚集在村支书家。
  “苹果不对!”果商说。
  “谁把苹果倒换了,谁就遭报应!”父亲说。
  看得出,受了莫大侮辱的父亲,有一肚子气。
  我说:“不要急,让公安查,要是查出来苹果被倒换了,我们十倍赔偿;要是造谣污蔑,我父母有啥闪失,对不起,你们得承担一切后果!”
  “一旦立案,就得抓人!”警察现场也品出了一些渠渠道道,说了几句硬话。
  经纪人一看阵势不对,便说了些软话,果商给父亲赔了不是,便督促装车、付钱,随后夹着尾巴逃跑了。
  经年累月的劳作,父亲60岁后,腰就疼得厉害,抱苹果箱子和上梯子套袋等活儿便做不了了。
  一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你爸又折腾着给沟畔一亩多地里栽苹果树,你管管吧!”我笑着说:“他爱栽就栽吧,你管了他一辈子了,都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原来,子女们一再嚷嚷着不让父亲经管果园了,可父亲闲不住,就自己找个事,他选了一小块地种苹果,产的苹果供儿女和亲戚吃,剩余的卖掉,给自己添一点零花钱。
  如今,70岁的父亲,经管着四五十棵果树,就像陪着一大群孙子优哉游哉地走过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