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有一个古铜色的水烟袋,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
水烟袋是黄铜材质,由烟杆、吸管、盛水斗、烟仓、通针、手托等部件构成。烟杆是活动的,大头细身。吸管较长较细,从前向后弯曲。烟袋的后置部分是一个能装烟丝的圆筒形容器,容器上面有一个能活动的半月形盖子。吸烟时,在盛水斗灌上净水,抽起来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父亲说,有水才能过滤烟油,才能避免将烟气中的杂质杂气吸入肚里。至于有没有科学依据,我从未考究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烟从水中过,烟味相对醇和,起码能减轻烟气对口腔的刺激。
父亲好烟。对父亲来说,饭可以不吃,烟不能不吸,一闲下来,水烟袋从不离手。儿时的记忆里,每次父亲吃完饭抽的第一锅水烟,多数都是由我来装烟丝的。虽然我的小手捏的烟丝团松散、不成形,甚至摁不进黄豆般大的烟嘴,但父亲还是喜欢让我“折腾”。我“折腾”够了,父亲才按照他的方法,捏团、装烟、点烟、吸食,一气呵成。每次看着父亲从嘴里吐出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划着银元般的小圆圈缭绕在我的眼前时,父亲醉了,我也笑了……
父亲何时有的水烟袋?我不清楚。父亲在世时我也从没问过。但我坚信一点,父亲一生钟爱的水烟袋绝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因为我从没见过爷爷抽水烟,即使有,也不会传给父亲。以我爷爷的性格,他绝不会让一个“烟鬼”当自己儿子的。
父亲一辈子很苦。八九岁时从李家过继到高家。旧社会,高家生活相对殷实,有骡马数十匹,牛羊基本成群,雇有长短工多人。可高家奶奶,也就是我的祖母却不添一丁。为了延续香火,我的高家爷爷便要了我的父亲,作为后续的掌门人。父亲从童年到青年从没有享受过高家爷爷的物质财富和任何庇护,学没上一天,苦没少下一次。平日里与雇工没有什么区别,吃的饭菜比雇工好不了多少。后来娶了我的母亲后,才真正成了高家的一员。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父亲经常带着驮队远走定边、靖边、横山一带贩盐。一去,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两个月。也就在那个时候,父亲学会了抽烟,偶尔还赌博。一次贩盐回来,驮队中少了一匹枣红色骡子。爷爷质问缘由时,父亲说途中遇到土匪,骡子受惊后摔下了悬崖。那个年代,外出做生意遇到土匪劫道是常有的事,爷爷也就信以为真,没再追究。可是事情过了好久,这个弥天大谎被当时随行的雇工“意外揭发”,父亲被暴脾气的爷爷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原来,父亲因为赌博输掉了一匹骡子,害怕回到家里无法向爷爷交代,便与长工订立攻守同盟。谁知一名雇工不小心说漏了嘴,才使谎言被揭穿。
我想,父亲的水烟袋也可能是在那个时期倒换或购置的吧。
父亲视水烟袋为宝物,时常不离手。有时也会作为“待客”的家什。每每家里来客时,父亲就会很自豪很礼貌地把水烟袋双手递给客人,客人也和父亲一样吸一阵子,再还给父亲。
吸水烟不同吸纸烟、旱烟,既费时又费火源。摁进烟嘴里的烟团只能吸几口,就被烧完。所以许多客人怕麻烦,意思几下便放下了烟袋。而父亲往往热情过度,执意让客人一直吸,使得客人甚为尴尬。
父亲抽不惯纸烟,总觉得纸烟没劲,偶尔也抽我拿回去的工字牌卷烟。水烟不好买,其烟丝是特殊加工的。农村门店几乎很少见到,一般都是通过熟人从外地购买。我清楚记得,父亲的水烟丝经常会“断货”。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心里就像猫抓一样,嘴里噙着旱烟锅,却不停念叨着水烟丝难买的事儿。我在西安服兵役时,曾多次到小东门里的小摊点买些水烟丝捎回家里孝敬父亲。而父亲却舍不得抽,把水烟放在他专用的小箱子里积攒起来,等客人来时才会抽,而平时脖子上总挂着旱烟袋。
父亲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进入老年后病情愈重。每遇天阴下雨、劳累过度时,腿脚迈不出寸步。疼痛难忍时,父亲一边呻吟,一边捶打着膝盖。停顿下来后,他就会拿起那水烟袋“咕噜噜,咕噜噜”抽一会。那时候,县乡医疗条件差,父亲也去医院看过多次,也找过许多偏方,但一直除不了病根。
病痛折磨着父亲,也折磨着我的心。我当兵后,时常惦记着父亲的病情。每调换一个单位,就会在区域内求医问药,也为父亲买过各种膏药膏贴,但都不太管用。而抽几口水烟也可能是父亲缓解痛苦的一种最好方法。
父亲活着的时候,闲了累了,愁了闷了,高兴了痛苦了,都要找个墙角抽一会水烟。母亲时常会对父亲发几句牢骚:“抽烟又不能替你干活,还呛人!”父亲总是说:“不抽这袋烟才没法干活呢!”
自从母亲离开人世后,父亲好像失去了精神支柱,人也一下子老了许多,经常孤独地坐在门槛上抽烟发呆,让人看得辛酸和悲凉!
父亲去世后,他那心爱的水烟袋也不见了。也许它和父亲一同去了遥远的地方。而那种“咕噜噜,咕噜噜”的特殊声音,却永远留在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