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东坡,几乎是我隔上一段时日就要温习一遍的功课。枕边桌旁沙发上,不是他的诗词,就是他的文论,或是别人写他的生平事迹。苏东坡一生知行合一,中国古人倡导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他身上得到丰沛淋漓的展现和弘扬。虽然时隔千年,但他为人为文的那份率真和坦荡,依然常读常新。
苏东坡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一出道即成全了一段文坛佳话。公元1057年,20岁的苏东坡赴京赶考,作了一篇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雄文。为避免阅卷官员凭借笔迹徇私舞弊,考场规定,试卷先由书记员誊抄一遍,略去考生姓名,然后统一审阅。那一年,全宋共有388人考中进士。历经筛选,苏东坡的试卷位居这388份试卷之首。直接阅批苏东坡试卷的考官是有宋诗开山祖师之称的梅圣俞,赞其有孟轲之风。主考官是世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欧阳修看了虽然也大为叹赏,但又偏巧的是,他的学生曾巩也参加了这次考试,以为如此文采飞扬的文章可能出自曾巩之手。他担心据实判卷会惹人闲话,于是把首卷和二卷的次序调换了一下。及至张榜公布,他才发现自己弄错了。
苏东坡敏言善行,才情过人,仕途却一直不顺,连带他的诗词也跟着背运遭禁。好在诗词本身是自带光华和翅膀的精灵,他的作品不管被某些人怎样严防死守,仍然广为流传。即使苏东坡人在遥远的流放地,或在赴往遥远流放地的路上,每有新诗新词问世,仍会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朝野,甚至走俏北辽、高丽等地。他吟月增月色,写江令江动。不说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经典名作怎样荡气回肠,单是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便已把西湖美景生动形象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让人津津乐道,心向往之。
无欲则刚,苏东坡不屑弄权,更不屑站队。如此,宋廷的新党旧党便都容不下他,嫉贤妒能起来,无所不用其极。苏东坡任湖州知州时,给宋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上表》。文中有“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句,叫新党抓住把柄,说他妄自尊大,既讽刺政府,又冒犯皇帝,狼子野心,死有余辜。无论诗词,还是文论,最怕断章取义,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任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言之凿凿的乌台诗案劈面而来,上任才三个月的苏东坡被押解回京,受牵连者数十人。苏东坡身陷囹圄三个多月,要不是宋太祖赵匡胤执政时出台过一条不杀士大夫的基本国策,此番怕就性命不保了。
苏东坡历遭劫难,与一个叫章惇的人有关。苏章原是好友,但因政见不同而生分。哲宗亲政时,曾受旧党排挤的章惇受到重用,权倾一时,开始对旧党疯狂打击,大肆清除异己,甚至提出掘开旧党代表司马光的坟墓,暴骨鞭尸。因苏东坡不屑于站队,且屡有反新党言论,所以章惇把苏东坡的官阶一降再降,直至削职为民,流放岭南。据说苏东坡是整个宋廷第一个被贬谪到广东高山大庾岭以南的人。途中,章惇还命人把苏东坡一家老小乘坐的官船收回。后来,他听说苏东坡很快习惯了蛮荒岭南的水土,融入充满烟瘴之气的当地生活“,鸡犬识东坡”了。他开始造房起屋,准备在那里久居。可就在这时,朝廷又颁发新的贬令,把他贬到更远的海南儋州。后来,朝廷听说苏东坡借居在海南的官舍里,又派人将其逐出,赶得苏东坡父子只好露宿于槟榔树下。这手段有点下三烂,是存心要置苏东坡于死地了。
封建帝王时代,似乎没有比一朝天子一朝臣更自然的现象了,宋朝尤甚。公元1100年,哲宗驾崩,其弟徽宗继位,神宗皇后摄政。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苏东坡得以北归。此时章惇业已失势,被贬到雷州半岛去了。公元1101年夏,苏东坡自海南辗转北上至靖江,当地好多文人官员都去拜见他,章惇的儿子章援却没去。他羞于父亲的所作所为,但又担心苏东坡一旦辅佐君王之侧,会以父亲的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踌躇再三,写了一封长信探询苏东坡的态度。苏东坡回信写道:“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那都是工作上的事,且过去很久了,还提它作甚?读罢此信,不知章氏父子放下了心中的石头没有,反正我是读到了一个大写的苏子。
2000年,法国《世界报》在全球范围内评出12位千年英雄(1001年至2000年间的世界伟人),苏东坡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人。《世界报》认为,苏东坡的从政生涯同他的诗文书画一样,都属于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尤为重要的是,他有一个自由的灵魂。
苏东坡曾官至翰林,与皇帝、皇太后直接对话,代拟圣旨;也曾与百姓在田间地头灭蝗、除匪患、抗旱排涝。他勤政廉政,体恤苍生,不止一次为民请命,上书皇帝减免税负;他带领民众疏浚河道,开矿采煤,兴办医院——苏东坡带头捐款建于杭州的安乐坊,据说是中国最早的公立医院;他革除浸杀女婴陋俗,组建救儿协会。即便是在流放的岁月,也兴办学堂,敷扬文教……
民间千年东坡井,何处苏堤不关情!
大多读书人通常不大会生活,苏东坡却处处出彩。他不仅懂医理,会嫁接树木,还会酿酒;不仅是一个出色的建房、筑堤工程师,还是一个厨艺精湛的美食家,成功地发明了东坡肉、东坡鱼、东坡汤。一恍惚,千百年的光阴骤然拉近,几个朝代的藩篱荡然无存。举目望去,但见一偏高偏瘦者渐渐清晰。他要么在房前屋后植树种菜,要么斜阳树荫下煎茶酿酒,要么在月光灯影里与弟弟妹妹联诗对句或手把手教儿子习字作画,要么在和风细雨中与街坊共话桑麻或与朋友谈禅论道,晴耕雨读之间,庄谐皆趣,弥散着浓郁的烟火气息。越过篱笆矮墙,他有时会和我打个招呼,面带微笑,目光温和,亲切,质朴,友善,分明就是我的邻家大哥。
说不完苏子的学识才情,道不尽东坡的人格魅力。我们今天看他,就像当初他看庐山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大江东去,历史上多少风云人物都已被岁月的河流悉数淘尽,谁能像苏东坡一样如此鲜活,被人们喜爱了近一千年并还将喜爱下去!
人共文兼修,风华绝代;品与行齐美,千年一人。有人说,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苏东坡。我眼里的苏东坡,就是我的“邻家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