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在工地打夯(资料图片)
● 衣服破了自己补(资料图片) 灰白的天空,飘着细雨。细雨笼罩着山梁,笼罩着沟壑。山间的小道上,走着一对青年男女,男青年穿一双白色的回力球鞋,女青年着一双黑面的松紧鞋。他们的步子迈得很慢,身后踏出的脚印却挨得很近,很近,像一条姑娘的长辫子……身旁坡地上的谷子,随着他们的前进缓缓地向后移去;前面雾气缭绕的山梁沟壑,渐渐地朝他们迎来。
“梁军……”一路沉思的女青年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前发,刚叫出男青年的名字,又低下了头。男青年瞧着她那含情的眼睛,等她说出下面的话。
“回到北京,给我来信。”女青年轻声细语地说完后,双手撩起衣角,无意地捻在了手里。
“嗯……”梁军应着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二人脚下潮湿的黄土路,已结成块。他俩继续朝前走去。四处的山坡满是翠绿的庄稼,没有人迹。梁军悄悄伸出了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女青年的手。
“玉春……”梁军开口了。这一次,梁军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唤女青年的名字“张玉春”。而是省去了她的姓氏,亲昵地叫了一声“玉春”。
张玉春听了,心里涌动起一股暖流。她的目光从梁军的回力鞋转向他那黑裤和灰色的中山装,落到他帅气的脸庞上。她心想:“远在北京的父母时常喊我‘玉春’,今天梁军也这样称呼我,心里真是好温暖。”
“玉春,你看。”梁军指向前面有着缕缕薄雾的沟里“,咱俩在那里砍过柴,你还记得吗?”张玉春搭在背上的长辫子轻轻地一摇,侧着身子,两眼望着右边的那条沟。
那条沟很深,绢纱似的薄雾随着轻风在半山腰与谷底之间浮动,如同仙女轻摇慢舞的绸带。张玉春心想:“陕北的山沟,就像虚幻的仙境一样,真美啊!”
“怎么不记得?”她扬眉看了看梁军,显出一丝得意。
梁军瞧着张玉春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的酒窝,故意问:“是前年春天吗?”
“不是。”张玉春肯定地回答:“是前年秋天,收谷子的时候。”
“你的记性真好,是我忘了。”
张玉春得到梁军的赞美,愉快地说:“那天,咱俩拿着绳子和镰刀,趟着杂草往前走。深深的沟里空空荡荡的,别说没有放羊的,连个鸟儿都没有。寂静得让人发瘆,我哆嗦着直往你身后躲。”
梁军接过话:“当时你害怕,我心里也发怵,就怕前面窜出几条蛇……”
“你还说,越往深处走越有柴呢,我就跟着你走啊,走啊,后来你吹起了口哨。”张玉春抢过话。
梁军笑了:“那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呗!”
张玉春“嘻”地一声笑了:“到了柴多的地方,你爬上那么陡的高坡,砍了些大柴往下扔。我边捡着柴,边看天空,向你大声喊,这里的天,怎么是湛蓝的?一朵朵的白云,像大海里的小白船。你在上面冲我说,陕北没有工业污染,晴朗的日子里,远近的景物,都能看得清晰。我在下面听得真真的,还听到山谷里传来你说话的回音呢。”张玉春接着又说:“后来,你砍了很多柴下了山坡,咱俩在用绳子捆扎柴的时候,还你一句我一句唱起了歌,听着歌声在大山里的荡悠声,我都忘记了害怕。你还打趣地说,咱俩的歌声追着白云,飘向远方了……”
梁军和张玉春愉快地回忆了往事,脚步依旧迈得很慢,二人的手还是牵在一起,走过了一座山,拐去了一道沟。如烟似纱的细雨,偶尔借着清新的轻风扑来。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雾气弥漫,看不清哪儿是山梁,哪儿是云雾。半山腰的孔孔土窑洞,迷迷蒙蒙,好像海市蜃楼,如同人间仙境。梁军默默地迈着步,张玉春轻轻把头倚在梁军泛潮的肩上,感到很温馨。
“瞧……”张玉春睁大眼睛,看到对面的山坳里,有几头牛在吃草,就对梁军说:“你就要离开陕北了,还不跟你的牛伙伴打个招呼?”梁军一怔,停下脚步,顺着张玉春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山坳里的牛群。张玉春瞧着梁军有啥反应,梁军习惯地揉起了双手、摁响指关节,大声对牛群喊:“伙计,再见了!”
张玉春看到梁军与牛群道别,鼻子突然一酸,甩着辫子转过身去,双手捂住流泪的双眼。她知道,把梁军送到长途汽车站,自己也要跟他说再见了。梁军抬起右手,将拇指和食指弯曲成半圆,含在嘴里,吸足了一口气,猛地一下吹出。随着梁军腹部瘪下去,一声响亮的口哨声穿过薄雾,飞到前面的山坳里。
牛是通人性的,能够分辨出谁对它善,谁对它恶。它听得懂主人扬鞭向它发出的信号。牛群里的一只黑牛,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嚼着嘴里的草扬起头,看见了对面山间小道上的梁军,摇动起尾巴走出牛群,朝着梁军发出“哞”的一声长鸣。黑牛浑闷的叫声,震撼了梁军的心灵。
张玉春转回身,瞧着梁军潮湿的双眼。她明白,梁军为了掌握耕地技术,执着地跟队长要了这只体壮的黑牛。他和这只黑牛,不仅春天起早贪黑播过种,秋天披星戴月翻过地,还在平时的接触中,跟人一样成了朋友。张玉春心里有着隐隐的痛,她想将此时此刻的心情,永久定格在心里;把此时此刻的情景,永远储存在记忆中。张玉春忽然对梁军说:“梁军,这里没人,咱俩唱支歌吧。”
梁军说“:好,唱哪首呢?”
“就唱前年秋天砍柴时唱的那首。”张玉春说。
在这蒙蒙细雨的旷野里,在这无人迹的山间小道上,张玉春和梁军眼里共同闪着泪花,轻声唱道:“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流水也会有时尽,阿哥永远在我身旁……”这是电影《芦笙恋歌》里的插曲——《婚誓》。
张玉春和梁军手牵着手,边走边唱:“阿哥阿妹的情意深,好像那芭蕉一条根;阿哥好比芭蕉叶,阿妹就是芭蕉心……”他们的声音虽说不大,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却是从他俩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
梁军和张玉春在北京同一所中学读书,平时都喜欢唱歌。原本互不相识的他俩,在1969年2月初来陕北插队时被分配到同一个大队里。他俩在日常交往中有了共同语言、爱好和理想。张玉春看到梁军的背包里有《毛主席语录》《大众哲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书籍。梁军也发现张玉春是个喜欢读书的女孩,能讲出许多历史典故和人物故事。两人在日常生活中互帮互助。梁军曾帮助张玉春从山上背回队里分的洋芋,张玉春曾在煤油灯下给梁军缝补过磨破的衣裤。随着时间消逝,梁军和张玉春彼此之间加深了了解,增进了友谊。梁军喜欢张玉春的勤劳和文静,张玉春看上梁军的稳重与帅气。他俩不仅从相互爱慕发展到了恋爱关系,而且还萌发了在陕北落户的想法。
“燕子双双飞上天,我和阿哥荡秋千;秋千荡到晴空里,好像燕子云里穿。”他俩逐渐放大了音量,歌声传到对面山上的谷子地里。张玉春和梁军分别把在陕北落户的这一打算写信告诉了父母。很快就收到了双方家长的复信,他们都尊重并同意他俩的婚事。
梁军是个干部子弟,他的父亲去了五七干校劳动,母亲是某单位的财务处长。张玉春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她的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她在闲暇时间亲自动手给张玉春和梁军将来的孩子做了小被褥、小衣裤和鞋帽寄到陕北。张玉春收到妈妈给将来孩子的物品后,将它们整整齐齐摊在炕上,让村里的女知青和婆姨们来观看。她还说:“到年底的时候,我和梁军请大伙来吃八碗和喜糖。”村里的队长和乡亲们还热情地给他俩修缮了一孔门窗破裂的窑洞,将来作为婚窑。
可正当张玉春和梁军喜气洋洋地筹备结婚用品时,北京的几所大学到陕北知青中招生。梁军兴致勃勃地跟张玉春说自己要体会一下考大学的场面,于是就报名去了考场。没想到一个月后,梁军竟然被一所大学录取了。
拿着录取通知书的梁军不知如何是好。他把录取通知书给张玉春看,并征求她的意见。张玉春瞧了一眼录取通知书,然后收敛笑容,看着梁军,问:“你打算去吗?”左右为难的梁军犹豫着,搓起双手看着张玉春,说道:“我心里很矛盾,也拿不定主意。”张玉春说:“既然拿不定主意,就好好想想,过几天再说吧。”
在梁军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那段日子里,他真是左右为难。去上学,就得离别快要与他结婚的张玉春;不去,就会失掉让很多知青梦寐以求的上大学的机会……
这段日子里,张玉春没跟社员们一起上山劳动,她心中很不好受。有时,她还悄悄抹眼泪。她知道,自己的意见是能让梁军下决心的。开学报到的前几天,张玉春流着眼泪,对梁军说出了一直想说而没说出的心里话:“我想了,你还是去上大学吧,不能为了我耽误你的前程。”梁军摁着“叭叭”响的指关节,点着头同意了。
随后,梁军把从北京带来的箱子和一些书籍留给张玉春;张玉春把梁军需带的用品打成包裹邮寄回北京,并送梁军到长途汽车站。
当长途汽车站就在眼前的时候,梁军猛地转过身子,双手紧紧握住张玉春的手,并看着她,心里想“:就要跟你说再见了,我心爱的姑娘。”张玉春哽咽着,两眼久久地望着梁军。梁军仰起流泪的双眼,甩了一下发前欲坠的水珠,回着身子去遥望,遥望自己生活过的小村落,小村落已经淹没在层层环抱的群山之中。他展开双臂伸向灰白的天空,去拥抱蒙蒙细雨下面养育过他的陕北大地。他转过身子再望一眼,再望一眼曾经让自己流下辛勤汗水的山山梁梁、沟沟壑壑。
梁军提高了嗓门,面对流泪不止的张玉春,唱道:“鲜花开放蜜蜂来,鲜花蜜蜂分不开;蜜蜂生来就恋鲜花,鲜花为着蜜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