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佃祥——蛇盘兔 ● 潘长旺——鱼戏莲 千百年来,一些人总以为诗画只属于文人骚客,岂不知这种美学观和审美观,根植在民间。安塞农民画,就是像古代岩画一样史诗般的艺术。
不要以为安塞农村的婆姨女子没文化。文化不光是识文断字,更不是咬文嚼字。因为文化不仅仅是指运用文字的能力及一般知识,人们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精神财富,是更大更重要的文化。安塞剪纸和安塞农民画,就是安塞人—主要是安塞农村妇女创造的民间文化。
安塞农民好,好就好在它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中国风格、中国气派。
安塞农民画的立意好。立意是指一幅作品主题思想的确立。“立意为先”,画中才有奇意、才有变化。安塞的农民画艺术家们,虽然不懂“意”,但他们懂意识、懂精神。他们不可能知道“意在笔先,画尽意在,虽笔不周而意周也”的理论,也不可能读过《山静居论画》等著作,但他们的绘画作品却“立意为先”。常振芳的《古塞之车》,画的是一个男人拉着两个骆驼在塞外行走。常振芳的丈夫王老汉在旧社会当过多年拉骆驼的脚夫,到蒙地,走三边,西出阳关,受尽了苦。常振芳一人在家,每当骆驼队从村里经过,她都要上前去看看、问问,打听自己男人的消息。因此,她对拉骆驼的情形比较熟悉,常常回味自己当年“瞭哥哥”的心情。你看,她把拉骆驼的艰苦生活画得多么有诗意:拉骆驼的人肩上搭着旱烟袋,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提着一个包,包上绣着花,应当是他的心上人绣的。他和骆驼走在塞外,塞外不是荒凉的,有很多树,还有蝶儿飞舞。常振芳在“古塞”中,融入了自己的“情”,自己的“意”。这幅画不仅立意在先,而且立意高远。
“立意”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客观现实,绝不是出自画家的苦思冥想,主观臆造。李秀芳谈她创作《赶集》时说:“农村人赶集就这样,拿扫帚呀,提两筐苹果呀,赶两头猪呀,到集上换几个钱。我们赶集要走二十多里路,村上的人都相跟到一块,一串一串的。”李秀芳的话,就是她创作时的立意。
安塞农民画可谓“随心所欲不逾矩”。中国画历来重法度,讲程式,要求笔墨规范化。安塞农民画看起来好像没有法度,没有程式,笔墨不规范,其实不然。仰韶文化彩陶上、商周青铜器上、汉代画像石中,都有鹭鸶和鱼的纹样。白凤兰没见过这些文物,但她的剪纸和绘画作品中,都出现了鹭鸶和鱼的纹样,这是美的传承,美的历程。白凤兰绘画作品《鱼池》,就承接了汉代彩绘的法度和程式。
文有定法,文又无定法。杜甫、颜真卿等人讲求形式,他们的作品,对艺术规范、美学标准有新的确定和建立;而李白、张旭等人,没有确定的形式,他们的作品,对旧的社会规范和美学标准进行冲击和突破。谁能说李、杜作品不都是千古绝唱?学习不是照抄、照搬,师古不是复古,法度、程式不是框框,不是公式。艺术的传承更大程度依赖与时俱进的创新。
艺术不是照搬生活,而是作者反复提炼、概括。只有经过高度的艺术加工,苦心经营,匠心独运,才可能创作出耐人寻味的优秀绘画作品。“天地造物,随其剪裁,阴阳大化,任其分合。”安塞人绘画,为了突出主要形象,也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想加以集中、概括、综合成一种宏观意识。所以说,安塞农民画不是胡拼乱凑的主观随意性的任意发挥,而是客观世界与主观情思交融后,构成超越表象的时空一体的艺术境界。这种独特的方法,也是高度概括能力的表现,是安塞农民画特有的法度、程式和规范。
安塞农民画的造型精美。安塞的民间艺术家们,虽然在理论上不懂“春蚕吐丝”“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等,但在线的运用上,已有相当的造诣。水平直线平静、沉稳、安宁、舒展的感觉,垂直线挺拔、刚毅、尊严和向下垂或向上升腾的力感,斜线奇突、惊险、倾倒的感觉,几何曲线自由、活泼、飘逸和愉悦的运动感,都被安塞农民画的艺术家巧妙地运用,创造出苍劲、秀美、刚硬、柔软、洒脱、光滑、粗糙、轻飘、沉重、甜润、苦涩等多种线条,使艺术家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安塞民间绘画线描精品》,就足以说明安塞农民画从造型上,也能“以形写神”。
安塞农民画的造型,特别像原始彩陶、洞窟壁画、摩崖石刻和战国帛画,这种由再现(模拟)到表现(抽象化),由写实到符号化,正是一个由内容到形式的积淀过程,也正是美作为“有意味的形式”的原始形成过程。安塞农民画摆脱模拟、写实,表现出自己独立的性格,它自身的规律和要求起着重要作用,影响着人们的感受和观念。
有人说,安塞农民画从造型上“不像”,这是不懂“以形写神”的浅见。北宋苏轼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就是说以形似论画的见识,和无知的儿童一样。
安塞农民画的线条是为立意服务的。你看安塞农民画艺术家手中流出的线,不是呆板的钢丝圈铁丝框,而是有激情有生命的符号。这些“画到哪算哪”的线条,不仅能表现出静感和动感,力度和节奏感、韵律感,还能达意传神。因此,安塞农民画的线条,本身就具有无穷活力和审美效能。
安塞农民画的意境能使欣赏者通过联想产生共鸣,思想感情受到感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绘画也讲究意境。常振芳的《十二属相闹秧歌》、曹佃祥的《十二生肖》、潘常旺的《十二属相闹红火》,都画了十二个相同的动物,但各有情趣,都有意境。常振芳大胆的张扬,曹佃祥奇特的构想,潘常旺欢快的情趣,都是一些专业画家连做梦也不敢想的。
我们的文学艺术,不仅要给人以美的视觉,更重要的是要给人以好的感受。美的(好看的)不一定是好的,如洁白的海洛因;好的(有价值)不一定是美的,如像普通石一样的金香玉。是要美的,还是要好的,是要海洛因,还是要金香玉?回答是明确的、必然的。当然,既美又好的事物更好,但事物常有缺憾,二者很难兼得。我以为,美和好不可兼得时,就要好的。文学艺术首先应该是好的——有意境的、能给人健康向上影响力的。
安塞农民画,不但很美,而且很好。可以说是民族的、大众的,是健康向上的。
安塞农民画题材的象征性,是中国古代造型艺术象征性的继承和发展。如牡丹象征富贵、昌盛,仙鹤象征长寿、吉祥,莲花象征纯洁等。
农民画不够写实,就是象征性较强。《蛇盘兔》中,蛇象征阳,象征男性;兔象征阴,象征女性——蛇为什么象征阳?这可以追溯到远古图腾,蛇图腾演变为龙图腾,先有龙蛇图腾,后有凤鸟图腾。所以陕北人叫蛇为小龙。兔为什么象征阴?日为阳,月为阴,月是玉兔,兔当然就是阴性了。你看,安塞农民画的象征性还具有历史性、知识性、趣味性。
安塞农民画中的象征性,一部分来源于谐音性。如“鱼”谐音“余”,于是鱼的形象就具有“有余”的吉祥含义。
安塞农民艺术家常振芳能把老虎、鹿、鹤画在一张画面上,她认为老虎能镇宅保安康;鹿衔着草,能给老百姓治病;鹤是吉祥鸟,能给咱老百姓带来幸福。虎、鹿、鹤都是保护人类的。
欣赏安塞农民画,能得到视觉享受。
安塞农民画的色彩非常艳丽。安塞的农民画艺术家们,也许在理论上并不懂“三原色”,但他们在实践中,却将红、黄、蓝三色运用得恰到好处。曹佃祥创作的《十二生肖》,以黄色为背景,在红色、蓝色的基础上加上黑色、白色,使画面富丽堂皇,给人以高雅、清净的美感。朱光莲画的《领头羊》,以蓝色为主色,竟然显示出领头羊的刚健、沉稳、雄壮。我虽不懂绘画,但一看安塞农民画,首先在色彩上就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愉悦感。
安塞农民画的造型十分奇特。安塞农民画在像与不像之间,就像毕加索的画一般变形、夸张,给人以丰富的想象空间。再以常振芳的《十二属相闹秧歌》和潘常旺的《十二属相闹红火》为例,同一个体裁,两个人却画出两种趣味,两种风格。两组画之所以各有千秋,就在于两人都对十二生肖进行了拟人化、艺术化、夸张化。
仔细欣赏安塞农民画,我发现画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的眼睛都画得很大。我曾问过安塞文化文物馆的职员为什么这样画,她告诉我说:“眼睛画得大了,是为了好看。”我以为她说对了一半原因。陕北民歌唱道:“一对对毛眼眼瞭哥哥。”毛眼眼就大。另一半原因是,陕北人认为眼睛大不仅美,而且心眼少,好打交道。也就是说,眼大不仅形象美,而且心灵美。高金爱的《骑驴婆姨》、常振芳的《婆姨和娃娃》、曹佃祥的《娃娃闹端午》、陈志兰的《架玉米》等作品中的女性,一个个大眼睛、毛眼睛。这反映了陕北人的审美观。
安塞农民画的想象特别丰富。我是个极富情感、极富想象力的人,但是面对安塞农民画体现出的想象力,自愧不如。李福爱绘画作品《订亲》反映的是安塞婚俗中“言彩礼”的场面。画面上有九个人,画了两个娃娃的背面,看不见脸;应为母女的两个女人似乎只是听男人们拉话;其他五个人的脸色,都左右不同,有的红一半黑一半,有的红一半黄一半,就连两个猫儿,脸色也不一致。有人说,这是喝酒喝多了,脸红了,是酒酣意浓的表现。酒喝多了,脸能红但不可能黑。我以为左右脸面颜色不同的原因,是“言彩礼”时往往有小争执,红脸忠义、黑脸刚烈、黄脸孝勇。陕北人敢说真话、直话,既刚烈又义勇;陕北人能容人,重情面、重礼义。我以为,《言彩礼》还表现出了陕北人义气、耿直、孝勇等品性。
安塞农民画,是中华民族的一大财富,一大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