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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镢
杨坚民
知青在地里劳动(资料图片)
北京知青养猪(资料图片)
春耕送粪(资料图片)
  拂晓,社员们带着农具下地干活,大家排着长队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出征”的社员们姿态各异。他们中间,有人单手单肩或双手单肩扛着老镢;有人把老镢横放在两个肩头,用双手钩挂着镢把,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更有那“懒汉”干脆把老镢片挂着肩膀头,腾出双手边走边悠闲地叼着烟袋锅。
  老镢,是整理土地的工具。淬过火的铁制三角形老镢面,宽阔,厚重,刃线长,比一般农村使用的条镢大得多。镢把是用稍微弯曲、一头粗一头细的柳木椽子制作。这种老镢,非常适合刨无碎石硬块的纯黄土坡地,效率高。
  我们村多年撂荒的坡地,一块块、一洼洼相当多。开春时,老乡们只需把这些荒地翻刨开,扬上一把把黍米种子,再用老镢头一划拉,把浮土坷垃打碎,“深谷浅糜子”这就算种下了。等种子发芽长到寸把高,用锄头间一次苗,然后就等待着秋后收获。
  “陕北开荒,河南遭殃。”这是形容黄土高原一旦失去有效的土地管理,将会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对于黄河下游的河南,以及黄土高原自身,都是个灾难。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前,陕北农村生活贫困,粮食严重短缺,社员们也就顾不上什么水土保持了,各村都偷偷地开荒种地。而上面有些干部明明知道这一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是那年阴历腊月插队来到陕北的,俗话说:“过了闰月年,走马就种田。”1969年虽然是农历平年,无闰月,但这个年刚过,生产队早早就安排起开荒来了。我们知青也正是从参加开荒那天起,第一次投入到生产队的劳动中。
  社员开荒,都是面对着荒土坡,排成一横行。排行左右各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社员领头,大家紧跟着他依次自下而上地刨。左边刨到尽头,又集体折返向右刨,就这样循环往复地开荒。
  李元信身强力壮,是村里开荒的排头干将之一。只见他双手高高举起老镢,随着胳臂、腰劲儿猛力向下劈砍。只见镢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镢片立刻切入荒土中。由于他力大无比,有时甚至将镢把的木头头儿都扎到了荒土之中。紧接着,他又将老镢使劲儿往怀里一拉,半米多长的荒草就被连根刨松并翻转了过来。
  由于李元信干活卖力、利索,刚开始,我们这些知青们都怕他——不是怕他这个人,而是怕跟在他身旁干活,怕他干起活来催促人。
  后来,我经过长期的劳动锻炼,有了一定的劳动技能和体能后,也就不再怕他了。尤其在为自己争取加工分的那段日子里,我有意识地紧跟在他旁边干活,以向大家显示我的劳动能力和他不差上下。我的努力获得了社员们的一致认可,作为村里的一名好劳力,我终于得到了最高工分——十分。
  我们公社谭石塬大队党支部书记郝树才,是当年陕北工农红军三五九旅的老战士。在南泥湾大生产运动中,曾经获得“开荒模范”的光荣称号,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解放后,周总理还请他吃过饭。
  当年一般的老镢,在郝树才手里就跟玩具似的,不带劲儿。大生产运动时期,为了响应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他特意让铁匠为自己锻造了一把超大号的老镢。他抡着这把老镢干活,就跟孙悟空拿着金箍棒般称心如意,威风凛凛。
  战友们看到老郝这么能干,就和他商量,看他能否举行一次和黄牛的开荒竞赛。看看开起荒来,究竟是人快还是牛快。
  老郝欣然应允。
  擂台赛终于摆开了:一边是老郝持着自己超大号的老镢开荒;另一边是一个战士吆喝着牙口正当年的黄牛,用皮鞭拼命抽打着牛拉犁耕地。比赛之前,那位战士为了让黄牛开荒时更有劲儿,还特意给牛喂食了好草料,并为牛添了两升黑豆,又让它喝了大量的水。
  那天,郝树才除了吃饭喝水,基本没有休息。一天下来,他一共开荒四亩二分三。而黄牛干了不到一半,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最后活活地给累死了。从此郝树才就被人称为“气死牛”。
  老郝听到大家如此称自己,心里很是不安。逢人便解释道:“那黄牛哪是我气死的啊!纯粹是他们喂了两升黑豆,又让牛喝了那么多水给撑死的嘛!”郝树才如此淳朴而实在的话语,从此也成了一段佳话。
  我们刚到农村时,生产队长专门找到铁匠,按人头为我们知青打造了七把老镢。一天,队长把刚刚安装好镢把的老镢送到我们知青点。当时,恰巧我有点事儿出去了。等我回到窑里一看,只剩下一把老镢孤零零立在墙角,其他六把都被同学们挑选走了。
  剩下的这把老镢,镢片上锈迹斑斑,镢把粗糙,一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样子。可只剩下了这最后一把,我只好硬着头皮拎着这把老镢干活。
  没想到使用了一段时间后,我竟发现这把老镢越来越精神、越来越漂亮了!镢面被磨得锃光瓦亮,镢把也被双手磨得油光发亮。更主要的是我发现这把老镢钢口特别好,干起活来得心应手。
  很多老乡看到我的这把老镢如此优秀,都很羡慕,常常以它为话题,聊聊老镢,聊聊工具。可我发现,每当大家称赞我的老镢时,丸丸都不屑一顾,用轻蔑的眼神瞟着我的老镢。
  丸丸和我年龄相仿,他蓬松的长发从不梳理,棉袄棉裤露着白花花的棉絮,破绽累累。腰间常系条羊毛绳,干起活来,就把羊毛绳往地上一扔,解开袄扣,甚至脱去棉袄,胸肌袒露无遗。
  一天,社员们干活累了,大家坐在地头休息。丸丸也和其他社员一样,叼着自己的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袋旱烟抽完,他就脱下自己的一只布鞋,鞋底朝上平举,把还没熄火的烟灰磕在鞋底,又从烟荷包里拿出烟丝,装满一锅烟,举着鞋底吧嗒吧嗒重新燃着。然后一手端着烟锅杆,一手揉擦着玻璃烟嘴儿,凑到我跟前,笑嘻嘻地把烟锅杆递给我。我像往常一样,熟练地接过烟锅杆,也过把子烟瘾。
  这时,他伸出大拇指大声地对我说:“听说你的老镢钢口好!”
  我眯缝着眼,得意地点点头。
  他又说:“和咱的老镢比试比试怎么样啊?”
  “咋个比法?”我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吐出叼在嘴里的烟嘴问道。
  “杠老镢呗!”
  丸丸用眼斜瞅着别的社员,诡秘地说。
  “什么叫‘杠老镢’?”
  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杠老镢”,也不知怎么个“杠”法。
  于是,丸丸就连说带比划地给我解释,我终于弄明白了。
  “比就比!”我抽完一锅烟,停了一下,撂下烟锅站起身,一边拉开了架势,一边不以为然地大声说。
  听说丸丸要和我杠老镢,很多社员都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
  我刚把老镢端好,还没眨眼,丸丸就用他的老镢刃冲着我的老镢就是一下子。这一砍不要紧,我低头一看,我的老镢刃被砍了一个深深的豁子。
  “再来!”
  这下把我砍急了,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又上来了。
  还没等我回过神儿来,我老镢刃口又重重地挨了一下,又一个豁口闪着亮光。而丸丸的老镢两杠两胜,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下可把我心疼坏了,连忙“收兵回营”。
  下工后,我闷闷不乐地走在社员队伍的后面。跛栓见状,停下脚步等着我。他见我默默低着头,就用手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停了下来。他见社员们都已走远,就笑着低声对我说:“怎么啦?还为杠老镢的事生气?”
  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他说:“杠老镢你没经验,你听说过‘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句话吗?”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接着说:“其实,大家的老镢钢口都差不多,杠老镢就看谁是主动的一方,谁的速度快,谁就能占上风。”
  一句话点醒糊涂人!接下来,他又把如何杠老镢取胜的要领详细地给我解说了一遍,这下我心里有数了。
  第二天,又是地头休息时,我假装微笑着冲着丸丸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叫我干什么?”丸丸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问。
  “昨天杠老镢,我不服!”
  我说着,突然从地上一下子蹿了起来。
  “不服那就再来呗!”丸丸藐视道。
  这次我学乖了,只把老镢支在地上,不忙于招架,而丸丸好像不以为然似的,端起老镢向我走来。说时迟,那时快,我趁机向着丸丸的老镢就是一下子。只见丸丸的老镢被我的老镢砍了一个深深的豁子,而我的老镢刃口丝毫未伤。只见丸丸看着自己的老镢,皱起了眉头,在他还没缓过神儿来的时候,我再次把他的老镢刃砍了个豁子,我的老镢刃仍然没有损坏,总算报了仇。
  这时的丸丸虽然明白过来,也已迟了。我则见好就收,他只得自认倒霉。别的社员看了,都哈哈笑个前仰后翻。
  杠老镢这件事儿已经过去多年,可一个问题总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始终不解。那就是为什么同等钢口的老镢刃相互冲击,主动方或者说速度相对快的一方,总能占便宜呢?
  多年以后,作为工农兵学员的我在机械类的技术基础课上系统学习了理论力学和材料力学方面的知识,才终于明白:根据动量守恒定律,同方向、同质量物体运动速度的大小决定了该物体动量的大小。动量大,它的作用力就大,因此其破坏力也就大。两个老镢刃相接触的瞬间,主动方锋利的镢刃,还没来得及将其破坏力扩散到自身刃区时,就已经把对方镢刃砍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