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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重而行的人们
海波
  赶集人进城时大都负重而行,有挑的,有背的,还有提着、赶着或拉着的。
  挑担的大多是些没泄腰的“二道毛”后生,一个个嘴上刚生了些黄毛,说话还不是很“牢”,但干活就是个“足劲”,走路的架势就是个生猛。下坡时跳,上坡时窜,到了稍微平一点的路上,就扬着胳膊,甩开大步,让扁担尽情地“忽闪”。一个比一个走得欢,一个比一个“闪”得快。
  他们不但比谁走得快、走得稳,还比谁的嘴巴子利索会“敲怪话”,谁的脑瓜子聪明能抖机灵。不管平时话多的还是话少的,放涎的还是腼腆的,扁担一闪,都调皮得像刚吃上苜蓿的驴驹子一般。有的学跛子走路,有的学瞎子睁眼,更多的则捏细嗓子学着女人假唱。唱出的声调酸溜溜的,像崖畔上的青杏,酸得人直倒牙。
  别看光他们在一起时一个个“疯张蛊道”“神说陆谷”“岑彭马武”,可在同龄的姑娘们面前就不中用了,一个个紧张得眼望鼻,鼻望胸,两腿“格了了”像抽筋;不由得手指抠手心,不由得舌头舔嘴唇;一阵价出气像呻吟,一阵价偷眼看别人;脖子上好像支了根棍,身上恰似捆了几道绳。
  当然,也不是遇上所有姑娘都这样,普遍而言,越是遇上了俊的、洋的、漂亮的越紧张;特殊而论,越是遇上自己爱过的、爱过自己的和正在给自己介绍且自己心里还“中意”的就越紧张。
  玩笑话说,男女之间“打是亲,骂是爱”,这道理在这种情况下还真的对。面对挑担后生的此般模样,一般姑娘都表现得无所谓,眼珠子也不肯转过去,只管想自己的事情走自己的路。只有极个别姑娘反应激烈,一口一团唾沫子,一句一个“怂样子”,牙尖尖嘲讽眼角角瞅,一副看不惯的样子。外行人且莫上当,因为这才是有了意思的表现!
  中年人中,有背柴火的,有背麻袋的,也有背“顺顺”和“褡裢”的。“顺顺”和“褡裢”现在已经绝迹,年轻人不但没见过,恐怕连听也没听过,我得略作介绍。
  “顺顺”和“褡裢”的共同点是都在中间开口、两边装东西,为的是方便在驴背上驮或人肩上搭,有区别的仅仅是大小、材质和样式不同。“顺顺”大,“褡裢”小;“顺顺”方,“褡裢”圆;“顺顺”用羊毛或麻线织成,“褡裢”用白布缝就。在乡下,这两样东西的名称还有别的用法——用来调侃人。如有人“日塌”神汉,编排他不会跳神只爱钱,就会改了他的唱词,学着他们的腔口唱:“一升米、两块钱,快快装到我的‘顺顺’里。”这里用“顺顺”就是取其大,由此衬托神汉的可笑。不然,“一升米、两块钱”,“褡裢”装更加合适。再如,农村糊涂儿媳妇怨“阿家”时会说:“分家时要什么没什么,只给我们分了一‘褡裢’洋芋。”这里用“褡裢”就是取其小,目的是衬托“阿家”的偏心。
  背柴火的人,冬天背的是蒿柴,热天背的是硬柴。硬柴是在家里用大斧头破好,一层层搭起来,像工艺品一般美观;蒿柴是山里现砍,根子齐、稍子奓,蓬松得像年轻人刚洗过的头发。
  背柴人都走得快,不和别人“相跟”。他们总会说:“琵琶和‘筝筝’不一样,营生和营生不相同。人还没来,柴就来了;还没等到自己开言,柴稍子已经戳了人眼了,能吗?”
  别看他们说得振振有词,好像很能服人的样子,其实是假的,真正的原因是自卑。人穷不如鬼,酒淡不如水,他觉得自己穷得活不到人面前。
  无须问卖柴人为什么穷?只想想“不穷的人怎么会卖柴”?柴火虽不是那值钱的货,每一枝曾在汗水里过。下的是牛马也受不了的苦,得的是鸡眼也看不上的钱,但有三分奈何,谁干?
  背麻袋的也不和众人“相跟”,但这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因为太重。
  这是些真正能下茬干活的庄稼汉,他们之所以不挑,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嫌挑着没有背着“解馋”。在山路上,挑的极限为百十斤,一超过这个数就重心不稳,上晃得不行;而背就不一样了,“有耕乏的牛,没耕垮的地”,只要你有劲气放开背,越重越稳沉。由于背得太重,他们就没法和人“相跟”:行走时,众人快,他们慢,走不到一块;休息时,别人有个地场就能停,他们非得有个合适的“圪塄”不行。不然,先是放不下,后是起不来。
  爱和人“相跟”的是那些背“顺顺”和“褡裢”的老汉们。他们都拿得少、背得轻,对他们来说,卖东西只是捎带事,见个众人、拉个话才算是正本。
  他们把赶集当作开会来对待,看作边走边看的现场会、人情世故的畅谈会、是非曲直的分析会、老友新朋的见面会、情报信息的交流会、儿女亲事的促进会、种田窍门的推介会和开心热闹联欢会。
  这“会”总是从远处开始,像卷地皮一样,一边开,一边丰富着内容、扩大着规模、变换着形式。等到经过我们村时,那阵势就很大了,总是人还没到,声音就到了;人已离开,声音还在山沟里萦绕。
  至于“提着、赶着或拉着”的,那就杂了,一般都是些老婆和婆姨、娃娃们。老婆提的多是篮子,卧柳编得居多,竹子编得很少,里边放着黄花、花椒或鸡蛋,上面罩着块羊肚子手巾。小孩子提的大部分是鸡,少部分是蔬菜。提的筐子都很粗糙,不像“歪瓜”就像“裂枣”。不是孩子们不爱好,而是娘老子不尽责。若不是,孩子怎会做这号营生?
  婆姨们大都赶着猪羊,赶不动就拉,拉不动再赶。如果两样都行了,就一边哭一边骂人。先骂男人没人心,后骂公婆太偏心。骂来骂去糊涂了,怨开娘家老父亲:“你老为喝两口酒,把我填进了沤麻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