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夕,恰逢小雨,一早父亲就打来电话说,今天自己已经跟我的姑姑们约好一起回老家给奶奶爷爷上坟。现在村子已经解封,疫情也已得到控制,一切都在慢慢恢复正常。
父亲问我是否愿意一起回去,我说:“肯定回去,你不打电话我也准备今天回去的。我好久都没回去了,早就憋得不得了了。由于这疫情,我和姑姑们也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了。”
父亲听后,高兴地说:“你妈早上六点就开始给你们炸油饼、蒸包子、蒸凉皮了。”
“妈都七十多岁了,还要做这么多人的饭,不行咱们在外面吃。”我担心地说道。
“你别管了,你的姑姑们都爱吃家里的饭。外面的饭有啥吃的,只要你们回来了,你妈就高兴。”父亲说完就挂了电话。我的思绪和味蕾一下子飘向了塬上的农家小院,想起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都收拾完了,你还磨蹭啥。”爱人的喊声将我拉回了现实。
“好了,好了,你先下楼开车,我马上穿衣服下楼。”
随后,我和爱人驱车离开市区。
来到镇上,看到路边几辆三轮车上都摆满了香、蜡、冥币和黄表纸,一时竟不知道买哪家的。
“回来上坟了……”一位大嫂热情招呼我。她满脸微笑地对我说:“都要啥?我这儿都有。超市、衣服、空调、电视、麻将……啥都有。”
“哎呀!这么全的,都来点。”我笑着说。
大嫂手脚麻利地给我装了一大袋。
“够不够?”大嫂笑着问。
“够了够了……”我提起满满一袋的祭祀用品,快速朝车前跑去……
“你咋买这么多?”爱人问。
“今年我要多买一些,我六爷去年疫情期间走了,所以今年我一定要给他烧一些纸钱。”
六爷的一生太可怜了。记得我们小时候,村上的小孩都喜欢六爷,都喜欢围坐在他的周围,听他给我们讲古今中外的故事。每次讲到关键时刻,他就会停下来,端起他心爱的紫砂壶,呼噜噜喝上一大口。有一次,我趁六爷没注意,就端起他的茶壶偷偷喝了一口。结果那茶水非常苦,再也不敢偷喝了。我也不知道他为啥爱喝苦茶,而且端着那个茶壶,快乐了一辈子。
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微笑着。他喜欢村上所有的小孩,所有的小孩都爱到他家门口的石墩子前听他讲故事,和他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他给所有上了学的孩子讲知识的重要性,告诉孩子们要改变命运就必须要好好努力学习。每次考试,只要我们考出好成绩,他都会给我们每人奖励一块水果糖。为此,六婆那时没少和六爷吵架,说他整天和一帮小孩搅和在一起,家里啥事都不管。每每这时,六爷总是笑着说:“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啥,和娃娃们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事。”看六婆真急了,六爷就赶紧对我们说:“还不走,赶紧回去吃饭,明天再来……”看着我们四散跑开,他这才慢悠悠地从石墩子上起来,拍拍屁股,端起他不离手的茶壶,跟着六婆朝家里走去……
在他活着的几十年里,村里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他都在场。不是忙着写对联,就是当总管,安排当天的进程,并且还在主要环节讲一些尊老爱幼、孝顺公婆的话语,很是激励和鼓舞人。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大人们都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六爷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他好像啥都知道。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六爷毕业于凤翔师范学校,曾是一名人民教师。
六爷是我爷爷最小的一个弟弟,他们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三岁。他在艰难求学中才走上了教书育人的讲台,一站就16年。但在“文革”中,他天天被批斗,却依然不卑不亢、不申不辩,只是收拾好行李毅然回乡种田。
此时,爱人瞪大了眼睛:“一点也看不出来你六爷还有这样坎坷的经历,我每次和你回来,看到他都是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喝茶;每次见我们回来,总是热情地前来迎接我们。”
听了爱人的话,我的心里一阵难过。哽咽着说:“六爷死在疫情期间,丧事一切从简。多爱热闹的一个人,却孤零零地走了。”
“好了,别难过了,一会儿多给六爷烧点钱,让他在那边别受委屈。”爱人小声对我说。
车一进村子,老远就看见六婆在村口的槐树下张望。
“六婆,你认识我不?”我赶紧下车。
“六婆咋不认识你呢?”然后拉起我的手,笑嘻嘻地对我说:“进屋,六婆给你做饭。”
“你等一下。”我快速从车上提下一箱牛奶,还有些水果。
我跟随六婆蹒跚的脚步往她家走。一边走,她一边不停地说:“我啥都有,你还给婆买啥呢?可惜你六爷吃不上我娃的东西了。”
“六婆你放心,我一会去坟上给我六爷多烧点纸钱,他想吃啥就自己买。”
“我娃真乖,还记得她六爷呢!”
来到六婆家门口,看到门道上还放着六爷以前坐过的躺椅;躺椅上,那快成古董的收音机布满了灰尘。院子里,六爷在世时亲手栽种的杏树,那花开得正艳;土屋陋室里,还摞着厚厚的报纸和书刊。我不由得想起他80多岁时,还在为村上的老年文化事业作着贡献,心里一阵酸楚,趁六婆转身的瞬间,急忙用手擦了一下眼角……
如今,六婆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两间土房子里,一截院墙已经坍塌。她说她要守着这两间土房子,哪里都不去。因为自己在这里居住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
这时,六婆的女儿也来了。她气愤地对我说:“你六婆死活都不和我一起住,就要守着她这破家。我隔几天来给她洗洗衣服,收拾收拾。”
“随她吧,年龄已经大了,她咋高兴就咋来。”我笑着应和着。
“关键是她现在啥也记不住了,钱都拿不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把人都能愁死。”六婆的女儿愁容满面地说着。随手抱起床上的床单被罩,装进一个大袋子,绑在一辆自行车上。随后又开始要脱六婆身上的衣服,六婆说不脏,不让脱。娘俩开始争执了起来。这时,我悄悄地来到了院子……
看着被搁置在窗台上的茶壶和那些旧书旧报,我脑海中就浮现出六爷给我们讲故事时的笑脸。不用说,他当年教书的样子一定也很好看。我给六婆和她的女儿告了别,向门外走去。
我从土房子里走了出来,看着对门和隔壁的红砖大瓦房,还有更好看的一栋二层小楼,和六爷的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六爷临死也没住过一天的砖瓦新房子,他好像永远生活在他的那个年代。我想到这里,不禁万分伤感。
雨停了,看着村子里到处洋溢着的绿色,连空气也飘着青草的味道,村口的大公鸡踱着方步悠闲地在杂草中觅食,各家的厨房都飘出诱人的香味。好多家门口都停放着崭新的汽车,笑声不时从屋内传出来,这也是逝去亲人最愿意听到的声音。
乡村,最美的还是在田野里。去看望六爷的路上,一朵朵五颜六色的野花如许多精灵,风一吹过,花瓣上存留的雨滴瞬间就掉落了下来。看着族里的墓地旁又添了一堆新土,回想着六爷生前的微笑,此时却如一缕青烟飘然而去。他好像把自己的微笑一式两份,一份带进了天堂,一份留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