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莲莲喂养“莲花鸡”
张莲莲和老伴坐在树林中休息
　 文/牛敏 图/邓志宏
　　下个月，张莲莲要就动身去北京，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
　　在延安，张莲莲的名字如雷贯耳，只是几个月前，在陕西省第十四次党代会上我才认识她。瘦弱单薄的身体，黝黑粗糙的皮肤，一头灰白细软的短发，脸上爬满深深浅浅的皱纹。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当选为党的二十大代表。
　　省党代会发言，她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寻思，咱会种地就会种树……”
　　“苗子不好买，家里也没钱，我就到苗圃捡人家扔掉不要的小苗；再把自家的柳木、杨木椽栽到地里育苗；后来发现老槐树根埋进土里两头发芽，7寸长的一段能育两根苗子……”
　　“树栽上要浇水，我给自己定任务，一天40担。水在后沟，担一趟来回得半小时，种树季节不分白天黑夜，根本顾不上歇。熬得撑不定，我就考虑，今年树栽不活，苗子浪费了不说，100亩地又得荒一年，咬咬牙就坚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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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重的陕北方言，朴实无华的表述，没有煽情，没有渲染，但在场每个人都安静地听着，被她的故事吸引。
　　张莲莲2000年被评为全国劳模，20多年来关于她的报道从未停歇，我曾在不同媒体、不同场合听过各种版本的讲述，只是从来没有哪一个版本能像她自己说的这样朴实，却更加打动人心！
　　当时我就想：一定要去雷坪塔，看看她种的1750多亩森林。
　　一
　　一个周末，驱车从延安出发，一路向北。过了安塞城，在导航指引下拐进一个山沟，车子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柏油路上行进，周围是莽莽青山，见不到人，我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路。而这，确实是通往雷坪塔的路。
　 雷坪塔是延安市安塞区金明街道办东营行政村的一个自然村，是个连县级行政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它隐藏在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褶皱里，只有这条蜿蜒的公路与外界连通。
　　15年前还没有这条路，农民出行只能翻山越岭，肩扛驴驮，连架子车都走不成。2007年，因为劳模张莲莲牵线搭桥，为雷坪塔修一条通往县城的路，被列入陕西省交通厅计划。最初修的是一条砂石路，修了三年，临完工时资金短缺，张莲莲自家垫付12万元包了底。后来，这条砂石路经过当地政府加宽油化，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据说当年政府加宽这条路时，有人反对，理由是：雷坪塔只有20多户村民，修路投资大，不划算。时任安塞区委副书记、区长的杨宏兰坚决表态：谁能像张莲莲一样造出千亩森林，我们也给他修路！
　　所以，这条路是为雷坪塔修的，也是为张莲莲修的。
　　约10分钟车程后，在大山深处，终见几孔窑洞，几户人家，雷坪塔到了。穿过一座小石桥，在半山腰处看到一座白墙围起来的农家小院，院墙上“绿色梦想”“植树造林一定会过上好光景”的大字告诉我，这就是张莲莲的家。她和丈夫正等在门外。
　　走进院门，左手边五孔石窑洞和几间崭新的平房呈“七”字形排开，右手边一行苹果树枝繁叶茂地紧挨院墙，树下的石桌石凳被主人擦拭得一尘不染。庭院中间是一处篱笆围起的大菜园，里面整齐地种着萝卜、白菜、西红柿、豆角等各种应季蔬菜。菜园边角间或点缀几丛明艳的牡丹、玫瑰、蜀葵花。
　　张莲莲说，石窑是1988年盖的，在此之前，她和丈夫在由驴圈改造的半间破土窑里住了21年。新建的石窑原本有7孔，几年前儿子拆掉转角的两孔改建为平房，装修成城市套房的样子，客厅、卧室、卫生间一应俱全，方便起居。宽敞明亮的庭院，是张莲莲和丈夫后来一点一点用山地平整出来的……如今，除了行道和停车处，房前屋后都被她种满了果树和鲜花。
　　1988年，那是张莲莲种树的第八年，树木还在成长期，但生活已向好发展。除了每年扩大种树规模，她和丈夫还耕作着30亩责任田，白天忙活在田间地头，晚上她举油灯陪丈夫做木活儿。靠着辛苦劳作、精打细算，几年间夫妇俩卖粮食、打家具攒下4700元，一口气箍起7孔石窑，震惊了小山村。勤劳，也为他们植树造林积攒了底气。
　　二
　　1981年分田到户，当时那激动的心情张莲莲现在还记得——对农民来说，土地能自己做主，意味着可以掌控生活。
　　她和丈夫商量：家门口大片荒山空着，种不成庄稼，倒不如种些树！哪怕有些绿色也好。
　　那时的雷坪塔光秃秃一片，漫山遍野不见一丝绿意，每年春天都要刮一个月“老黄风”，那黄风刮起来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黄土地仿佛被榨干了养分，农民们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年成好了每人分上几百斤毛粮，勉强吃半年；年成不好可能连种子也收不回，一整年饿肚子。恶劣的生存环境让许多人外出逃荒，留下的人一天天熬着苦日子，期盼好光景。
　　春节探亲时，搞林业的生父告诉她，种树能过上好光景！这句话后来被张莲莲当成家训写在自家院墙上，并用一生奋斗验证它的正确。只是当时在她朴素的认知里——种树不像种庄稼，不用看年成，树一旦长起来只有长没有短，肯定不亏人。至少，能给当木匠的丈夫省下木料钱。
　　说干就干。当年春天，张莲莲就买了2000株树苗。苗圃在安塞城，离家20多里山路，一捆树苗带泥土超过100斤，夫妻俩一大早步行到县城，买了树苗各自背一捆赶路，一路上翻山越岭、下沟过河，回到家又累又饿，连话都不想说，只觉浑身疼痛，一看，是绳子把肩膀勒出了血。
　　荒山沟道里全是雨水冲刷后留下的碎石头，镢头不好挖，铁锹铲不进，挖坑种树谈何容易！张莲莲就自己下手刨，一点一点把碎石头刨开，直刨得十个手指头脱皮流血。晚上回家，缠手的破布条沾着土和血，与指头黏在一起，扯下来撕心裂肺地疼。
　　树栽上得及时浇水，不到一米五的她挑着两只笨重的大木桶，一天上山下山来来回回几十趟，肩膀都压肿了……
　　那一年，张莲莲30岁，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丈夫29岁。就这样，两个年轻的农民了尝遍了生活的苦，满怀对好光景的向往，把树栽到山上。
　　三
　　在雷坪塔，你随便问一个农民：张莲莲栽的树在哪儿？他会随手一指：这周围到处都有。1750余亩，20多万棵树，在全村的造林面积中，占了近乎三分之一。而这个数量每年还在增加。
　　从1981年至今，41年了，每年春秋两季，张莲莲和丈夫都会种树，最多的时候一天种过500棵。林子里最早种的树已高耸参天，树身需要两个人合围；而最小的才是今年新栽的小苗，筷子般粗细的枝条刚刚抽出嫩芽。
　　她是延安最早植树造林的农民。作为先行者，她独自克服各种艰难困苦，还一度被村民猜忌和嘲讽。到1999年国家号召退耕还林时，她和丈夫已种树18年，造林规模超过500亩，形成当地少有的个人成片林地，蹚出了一条植树造林的路。
　　退耕还林政策出台后，原先不理解的村民转头向她学习。张莲莲不仅教他们种树，还无偿把自己的树苗分给乡亲。为了让全村顺利通过造林验收，她比主人家都上心，经常帮助劳力短缺的家户栽树，主动对全村不合格林地进行补栽……此外，她又承包了1200余亩荒山，带着全家植树造林。几年后，原先光秃秃的雷坪塔林草覆盖率达到98%，而他们一家的造林面积超过了1750亩。
　　她也是最早让人看见生态红利的人。
　　1995年，她在荒山陡坡上种下100亩果树。几年后，果园进入盛果期，仅此一项，年收入20余万元，成为当地造林致富的传奇；
　　2015年，她在老化的果园里办了养鸡场。最多的时候，5万多只鸡散养在果园里。因为是纯粮食喂养，又放养山林，符合人们对绿色品质的追求，所以，以她名字命名的“莲花鸡”品牌很快打响，还由此发展起一条集种植、养殖、旅游、特色餐饮为一体的乡村产业链，助力脱贫攻坚、乡村振兴。
　　在张莲莲的带动下，雷坪塔搭上生态发展的列车，留住了青山绿水，也过上了富裕生活。
　　四
　　与张莲莲交谈，总听她说一个词：不怕。
　　一开始种树，土地贫瘠，自己没经验，成活的少。她说：不怕！咱天天种，年年种，总有个样样；
　　树苗不好买，家里也没钱。她说：不怕！我采树种、捡树枝、挖树根，自己学会育苗；
　　一场暴雨，新栽的树苗被冲毁，有人看笑话：老天爷都不帮她，这回不种了吧？她说：不怕！我偏要种，非得种出个名堂；
　　林子刚缓活，有人把羊赶上山，泛青的树苗被啃掉了一大片。她不动声色给树的空隙都种上庄稼，这样别人就不能随便放羊，因为羊踏青苗违法；
　　种100亩果园时，高价从外地买回苹果苗，日日精心养护，直到结果子才发现上了当，直接损失1.5万多元。她没有绝望抱怨，而是想办法把果树一个一个重新嫁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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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很乐观，也似乎总有解决问题的智慧和勇气。
　　我就好奇：难道没有怕的时候？或者解决不了的难题？
　　她认真想了想说，有。
　　13岁那年母亲去世，留下她和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与继父相依为命时，她怕过。困苦中失去最亲的人，她的心仿佛门外荒凉贫瘠的黄土地，那是一个少女孤苦无依，抓不到希望的焦灼；
　　婚后八年，生下第四个娃娃，坐月子因为一碗米汤和丈夫闹矛盾，差点过不下去时，她怕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孩子将来会不会继续吃苦？那是一个母亲不甘心被穷苦淹没，却又无力改变的挫败。
　　我又问：栽树的时候呢？
　　她笑说：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我只要往林子里一钻，看见一天天长大的树，所有困难和委屈都忘了。
　　树木成材后，张莲莲曾拿到林业局批准的400方采伐手续，本打算卖一批木材给煤矿做矿柱，眼看人家在林子里挑树，在挑中的树身做标记，张莲莲难过得直掉眼泪，最终采伐不到一半，她心疼不已中途叫停，从此再没动过卖树的心思。
　　原以为种树为了致富，能给当木匠的丈夫省下木料钱，那次采伐之后张莲莲才明白，她终究是把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母亲，而每一棵树都是她的孩子。当初倔强种树，是一个女儿拼尽全力，让母亲焕发生命；后来痴迷护林，是一个母亲殚精竭虑为孩子守护幸福。
　　如今，站在雷坪塔最高的山顶四下望去,曾经满目苍凉、飞沙走石的荒山，已成为密不分株、枝缠藤绕的绿色屏障。轻风拂过，林海泛起绿色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何止一个雷坪塔！这些年整个延安生态环境变化惊人，人们纷纷感叹退耕还林的伟力，可知这其中有多少像张莲莲一样的先行者曾为此负重前行。他们的贡献不只在于栽下了多少棵树，造出多大一片森林，而是他们不仅把树栽到山上，还把树栽进了人们心里。
　　不久，张莲莲将走进党的二十大会场，一个关于先行者与坚守者、倔与痴的植树故事将走进更多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