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淑敏
1969年1月,我们24名北京知青来到黄陵县隆坊镇强村插队落户。我当时不满16周岁。陕北农村的荒凉与贫瘠,农村生活的艰难与困苦使我们这些从首都来的知青感到巨大的落差,也承受了考验和锻炼。很快,我们迎来了秋收。没等秋收结束,我们就迫不及待地相约回京探亲了。
虽然不知一年的分红情况如何,我们几位女生还是拿着各自家里寄来的路费,请了假,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这是我们插队以来的第一次探亲。虽然对回家之路充满了生疏与未知,但有同村一起生活了几个月的同学搭伴,我们还是充满了兴奋。大家相约,等过了春节,正月底再返回黄陵。
只是没想到,从北京回黄陵的路程却使我历尽了坎坷,不仅没有人做伴,还充满了惊心动魄,多年来一直令我难忘。
其实,当时回京的路途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正常都需要四五天时间才能到。强村距公社7里地,只能徒步前往。公社到县城40多里地,是搭班车去的。在县城住一晚,从黄陵到铜川市180里,要搭乘长途班车翻山越岭3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在铜川找个靠近火车站的小旅馆住下,抓紧时间买了第二天去西安的车票。铜川距离西安280里,火车需要多半天时间才能赶到西安火车站,到了西安火车站已是下午。买了每天仅有一趟发往北京的火车车票,再找个附近的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坐上火车,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总算一路顺利没有耽误。西安到北京需要22个小时,也就是一天一夜的时间。我们买的都是硬座,因为出身于工薪家庭,当时各家都不富裕,插队时的日常用度都靠家里负担,比起那些由于家里没有寄钱而只能扒车的知青,我们幸运了很多。毕竟,家里能够寄钱来让我们体面正常乘车回家,就已经不错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吃点自购的食物,依然抵挡不住我们东倒西歪的困倦。从北京站坐公交车半个多钟头回到位于朝阳区小庄车站的家中,浑身上下带着黄土地的气息。不知怎的,总觉得旁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异样,自己也觉得与这城市有了几分隔阂。不过,总算平安到家了。
1969年的秋季,北京弥漫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政治空气。“文革”中,一些大专院校开始外迁。我家所在的北京机械学院也是其中之一,决定迁校于陕西汉中的略阳,并且很快就付诸实际。
我的母亲是机械学院的职工,按理也应该随校外迁。而提起外迁,母亲却深深地陷于矛盾之中。因为除我已经去延安插队外,哥哥早在1967年底就去了东北兵团,姐姐也于1968年夏季去了东北兵团。我的父亲在我插队后的4月份去了河南的五七干校,若母亲再带着弟弟去汉中,这个家就真是四分五裂了。
母亲性格开朗,非常有主见,遇事不慌,敢于承担,总能以自己的吃苦耐劳适应环境,解决难题。很快,母亲就申请调到父亲的单位,准备带着弟弟先去河南干校。家中打包了行李,11月初,母亲就和弟弟离开了北京,而我自己独自留下来,找了一位同学做伴,继续住在家中。因为干校条件有限,我不可能一下子在那里住上几个月时间。
当时不知为什么,北京对回京探亲的知青没有多少好感。没几天,就有人找上门来,问我为什么独自停留在北京。我应付了些日子,看着不能长久待下去,于是就动身前往河北保定的姥姥家。这也是母亲走时给我的安排。在姥姥家住到春节后再去干校,然后再返回黄陵。这期间,哥哥姐姐都没有回来探亲。再后来的两三年,他们也都分别去干校与家人团聚。
我一个人乘火车到了姥姥居住的县城的一个小站,好在以前母亲带我去过。保定距离北京也没有很远,虽是一个人出行,半天时间也就到了。我在姥姥家过了春节,有表妹陪着,也不觉得寂寞。农村的春节还是挺热闹的,有时去两三里外的县城赶集,看电影、看戏,虽不像鲁迅笔下的江南那般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也是过得自在无忧。姥姥家还杀了一头年猪,灌肠、腌肉、做豆腐,蒸过年的白面馒头,备年货,三十晚上包饺子,初一去拜年,河北老家的风俗,我都有了亲身体验。
刚过完年,不等过十五,我就迫不及待要去河南五七干校了。姥姥也不好再挽留,给我准备了一个柳条编的小篮子,里面装上猪头肉、灌肠、渣饼子(掺有豆渣的一种蒸饼)等年食。这个篮子只能用手提着,携带很不方便,但这是姥姥对我的爱。我背上装有日常用品的背包,姥姥让表哥送我登上了京广线的火车。
当年,京广线到达河南五七干校所在的信阳市,只有两趟客车,一趟是到达武汉的,另一趟是到达广州的。两趟火车到达信阳的时间相差1个小时,都在凌晨的3点和4点左右。我乘坐的是凌晨4点到达的。一晚上的困顿,出信阳站时身背手提,不由打着哈欠,双眼搜寻着应该前来接我的母亲。可是最终,我也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
怎么回事?这人生地不熟的,我该怎么办?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心中不免开始慌乱。信阳市是河南省的一个地级市,出站口是一个大厅式的房间,出口有几层台阶,然后可以看见有路灯的马路。冬日的后半夜,虽然没有风,依然寒意袭人。
“姑娘,坐车吗?要去哪里?上车吧!我拉你去。”一个略带有本地口音的中年男人,坐在像是拉人的人力车上,在台阶下对我大声说。我没有搭腔,继续向远处张望着,期盼着能看到母亲的身影出现。
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吧,要去什么地方?信阳这里我熟悉,保证能把你拉到地方。”那人又说。
看来他是专门在这里等着拉活的。我心里这样想着,就问:“你知道第一机械工业部干校的转运站吗?离这里远吗?”因为妈妈信中说她会提前住在转运站,然后到火车站接我,但没有告诉我转运站在什么地方,离火车站有多远。
只见那人起身说:“噢,干校转运站,我知道,没有多远,你上车吧。”我想,既然没有多远,在这里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干脆就让他拉我去转运站吧,到了那儿,我就容易联系到母亲了。下了台阶,走到车前,才看清这个拉活的车有些特别,坐车人的座位在前,骑车人的位置在后。这样的车我还是头一回见。我疑虑着上了车,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那个中年男人看我坐稳了,就用力蹬车上了马路。没想到,接下来的过程加剧了我的惊魂不定。
离开火车站没多远,马路上就逐渐昏暗起来。开始,我以为是冬日黎明前的黑暗,仔细看,却不见了马路边的路灯,街巷的房屋也日渐稀落,更是不见人的踪影。我顿时心生恐惧,不免胡思乱想,后悔没有在车站等着。现在我在前,他在后,有点什么举动,我都没有一点防范。况且,他是一个当地的大男人,我一个外来的姑娘家哪有招架之力呢。心中害怕,更觉得寒风习习,裹紧了棉衣,用力攥着手中的篮子,那种孤独、恐慌弥漫全身,却毫无办法。
大概火车站一般都不在市中心,而干校的转运站也在城市的边缘。路上越发没有人烟了,也不见了柏油路,不规则的道路看着黑漆漆的,满是煤灰与尘土。我怯怯地问:“快到了吗?”
“将近走了一半的路,快了。”
天哪!这就是他说的没多远吗?恐怕是为了揽活在哄我。我心中的恐惧在加剧,只想着这要是坏人,我该怎么办呢?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心中一团乱麻。
好在道路还算平坦,又过了一会儿,我也说不清大概有多长时间,只觉得心慌难熬。眼看着拐了一个弯,沿着一段长长的院墙走了一阵子,看到一扇大门,旁边有一盏灯光微弱的路灯。
车终于停了,那人说:“到了。”下车帮我用力敲着大门。此时,天还没有亮的意思。啊!我终于平安到达转运站,这一路上的恍惚与惊魂,终于收归了心里。
大门里的门房有人回应着。紧接着,一位披着棉大衣的值班人员打开那扇大门上的单独小门。我问清这里就是干校的转运站,转身付给了那车夫路费,道了声谢谢,赶紧走进门里,心里彻底踏实了下来。
这是一个空旷的大院,远处有两排平房。我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边扣着衣扣,一边匆忙走过来,正是我的妈妈,她要去火车站接我。我心中的焦虑一下化为乌有,将手中的篮子递给母亲。
转身回到房间才得知,母亲前一个钟头已经去过火车站,没有接到我,又听说下一趟车有些晚点,才回转运站歇了。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再去接我。见到母亲,我心中已经释然,也就没有再提路上受到的惊吓。因为以后需要自己独自面对的路途还很长,我不想让母亲为我担心。
在干校住到正月底,我又独自出发了。已经不记得从京广线倒陇海线是否需要在郑州换乘,只记得顺利到达西安,与同在一个村插队的几位女生汇合。我们在西安停留了两三日,然后就乘硬座火车从西安到铜川,再换乘长途汽车到黄陵,再搭车到隆坊公社,徒步7里路走回强村。一路上,虽然依然辛苦,却因为搭伴而行,相携相助,没有了紧张与焦虑,只有姐妹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