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进入初冬季节,办公室对面凤凰山上树的叶子几近落光,山就少了浮躁,多了厚重。冷风袭过,萧瑟无语。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故乡的秋天,想起故乡秋天脸上的苦涩和喜悦。
秋风一吹,太阳就变得明朗起来,满山遍野的糜谷开始饱满,人们紧皱的眉头便舒展了几分,但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几天。“秋旱如刀剐。”没有几场秋雨,日子是不会殷实的。太阳不紧不慢、不松气地晒着,让人心紧。天空越来越高远,蓝幽幽的清亮。秋风一阵一阵地来了,该落几点雨了吧?人们都这样想。十天半月过去了,天上还是不见一丝云。回头看看塬上,庄稼的颜色一天比一天黄。这时候,父亲脸上的土色就格外浓重起来。他常常走到坡上、洼上,捋一把糜谷,用粗糙的大手捻搓,屏气吹一吹,数数有几粒成色好的。“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咱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这两句信天游常常在故乡的天宇里浮起来、浮起来……
家乡的秋天也有滋润的时候,风调雨顺的年份里,家家户户满囤金黄色的糜谷和玉米,那一张张吸纳了阳光、变成酱红色的脸庞满是盈盈的笑容。他们的脸上便也爬上了更多的皱纹,刀刻斧雕般,在高原烈烈的阳光下,愈发沧桑。
记忆最深的是秋收后农闲时节人们舞龙的情景。做成的布龙,染上金黄色的花纹。舞龙的少则七八人,多则二十多人。手持龙头的人一声吆喝,其他人一齐抬手,在飞扬的黄土里,在激越的鼓点中,长龙腾云驾雾,翻舞起来……人们起初在欢笑,渐渐地敛声屏气。几百双眼睛盯着那些精壮的汉子,都为他们狂舞的身姿惊喜,都为腾挪跌宕的游龙叫好。我常常站在观看的人群中,看着父辈们把他们敬畏的“金”龙实实在在地戏耍上一回,心里涌起说不清的滋味。
最耐看的是秋耕。一家两家,套上牛或驴。犁耕得并不深。牛是最有耐性的,任你把长长的鞭子甩得再响,它的步子总是不紧不慢的。其实,农民是舍不得把鞭子打在牛身上的。于是,自己的步子也快不起来。犁在稳稳地掀起松软的黄土,泥土气息就慢慢浮起来铺开去。天空愈发蓝了,蓝得发凉。我坐在地畔上。父亲吆喝着牛,稳稳地,一圈一圈向山峁顶上盘旋着。新翻的黄土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一个又一个圈纹……
我们家兄弟多,老实巴交的父亲硬是靠着一身好苦把我们一个个从小学供到大学。每个秋收季节,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父亲肯定是干最重农活的那个人。从坡洼地里往回背糜谷,他背得最重最多。过秤的开玩笑说:“老张,你比驴都能驮。”父亲就笑着回应:“咱就是牛马命,让你背,你也没这两下子。”说完,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身轻松的样子。像这样的故事,在故乡秋天的山洼里,到处都可以拾到。
离开故乡有二十多年了,父亲在给他的六个儿女成家、又看着他们一个个立业后,拖着病体,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一声不吭地走了。回到了生他养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小山村,回到了他自己早已为自己选好的那块黄土。从此,山高水远,我再也没有了来路。于是,我常常坐在办公桌前,冥想父亲,冥想父亲耕种过的土地,冥想成熟或干枯的庄稼……恍惚中,父亲坐在故乡的山脊上,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抖动,在夕阳的辉映下,像一把稀疏的白茅草,静静地燃烧……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故乡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