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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1月08日
文学命途——柳青
  和谷
  一、六十年一个单元
  在1978年初的一次文艺创作座谈会上,柳青作了《生活是创作的基础》发言,阐述了他的美学思想。
  我亲眼见到晚年体态衰弱的柳青,聆听过他哮喘声中吐出的铿锵的话语: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六十年一个单元。
  他活了六十二岁。
  那时我还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文学青年,懵懂却豪情万丈。归来时,空空的行囊。直至近七旬的今天,蹀躞于老家的田野小路上,还在咀嚼这位前辈的肺腑之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几十年间,我追循柳青的命途,到过吴堡寺沟村故居,涉足少年求学的佳县螅镇、米脂东街、绥德师范,他也如同一代知青有过返家种地的经历。
  柳青在榆林读中学时,开始文学写作,并阅读和翻译英文、俄文文学著作发表,堪称才子,非后世作家所得望其肩项也。他当过西安高中《救亡线》《西北文化日报》编辑,陕甘宁边区文协海燕诗歌社秘书,出版《地雷》《种谷记》《铜墙铁壁》,从东北辗转北京,任《中国青年报》副刊主编。又回到西安,定居皇甫村一个破庙里,从事长篇小说《创业史》的创作凡十四年。“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黑作家”,饱受生死磨难。平反后续写《创业史》未竟,因病逝世,葬神禾原,归于泥土。斯人去了,其作品顶天立地,广为流传。
  我想,一个作家的文学理想及审美观,与他一生曲折的生活轨迹,也就是现实处境的陶冶及地理文化的影响有密切关联。
  我细读柳青《创业史》,是在西北大学读书时去渭南实习,跟着郑定于老师,采写双王社史。辅导老师还有陕西日报老总编丁济仓、渭南群众艺术馆李孑。李作家是从省作协下放的,传说他有用脚能写出《创业史》的偏颇之言,他自己说他反过柳青也保过柳青,也许有人不一定这样认为。他手头有一本破旧的《创业史》,眉批都是质疑和批判的词句。我却如获至宝,开始领悟它简朴而优美的文字,探索其反映的时代特征和艺术表现手法,尤其是语言文字的魅力令我着迷。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共青团陕西省委参与创办《陕西青年》杂志,负责人是作家赵熙。一天,听说柳青就住在小南门外红缨路附近养病,赵熙约我和小刘前去探望。因我外出采访耽搁了时间,遗憾于未能近距离见一面心目中崇敬的作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新成立的西安市作家协会供职,办公场所是距钟楼一步之遥的西北角社会三路五十五号的小阁楼里。说是小阁楼雅了点,其实就是十几平米的单面简易瓦房,有人戏称小土地庙。平凹坐在我对面,开始写《浮躁》。市作协办了文学讲习所,在新城剧场人满为患,门票攒了几千元为柳青修缮了墓碑。
  那天,清明雨纷纷,柳青的几个子女赶来祭奠。坟茔杂草丛生,污秽不堪,让人心寒。上了年纪的王家斌,也就是那个课本中让一代人羡慕的卖稻种的人,而且与改霞爱得不得了又终未成眷属的梁生宝,他站在坟茔前说,多年前他和柳青站在这儿,望着终南山和蛤蟆滩,说这儿是好风水,约好死后一起埋在这儿,做个伴儿。
  一个在坟里头,一个在坟外头,那情景让人心碎。
  二、柳青与王家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离开西安去海南岛闯荡前不久,约朱鸿一起去长安皇甫村拜谒柳青墓。
  显然苍老了许多的王家斌,不能带我们爬上高高的神禾原,讲他与柳青有一个约定的故事了。他死了老婆,儿女生活困难,年轻时给集体干活,下了不少苦,老了落一身病,和一头老黄牛为伴,在饲养棚里过活。那天夜里,我们和柳青笔下的梁生宝,也就是晚年困顿的王家斌蜷曲在一个土炕上说柳青,炕下是牛圈,话语和睡梦里充满了浓烈的粪土味。
  我想象不出柳青居住的那座破寺庙是什么样子。王家斌说,解放初,柳青从西安城里来这儿写书,有个县委副书记的头衔,实际上成了皇甫村的一个普通农民。他和家人要在这里生活,得有基本的吃住条件,原本想盖几间房子住,但又怕别人说成了别墅,和老婆孩子一家人就住进村头那座破庙里。里面的神像用包谷秆遮挡住,人住外面。他自己花了几千元,拉电线,修路,维修房院。在旁边挖了一口水井,浇地种菜,还栽了梨树和苹果树。多年后,柳青走了,那块地方也滑坡塌陷,只剩下地基的一角,长满了荒草。
  王家斌吧嗒着旱烟锅子,一边咳嗽一边说,柳青平时爱和父亲也就是书中的梁三老汉拉家常,梁三老汉说柳青是好人。尔后见柳青动员农民办起了互助组,一门心思想单干的梁三老汉躁气了,骂柳青怪头思脑的,不是个好人。各家各户的牲口合了槽,梁三老汉回家不见他那匹心爱的马驹子了,竟伤心地大哭起来。那阵子,柳青不放年轻能干的王家斌出去当干部,也差点把吃上皇粮的董廷枝从外边弄回来,一起搞集体化农庄。
  王家斌说,柳青言语头子重,也就是说话不留情面,掷地有声,为了做好社里的事,把王家斌日倔扎啦,也就是说挨了不少批评。在王家斌看来,只是小小个事情没有处理得当,做事认真的柳青也要从根根问到梢梢,给你讲一番理论。你若不服气,那就不好了,一直批评得你招架不住,服软以后才罢休。合作社办了个油坊,只能给公家加工,私人想图方便沾点光,没门儿。当时,会计刘远峰的账上差了十六块钱,一时找不见票,柳青让先赔了钱才算了事。后来票找见了,才退了赔的钱。会计给社员办事开纸条,柳青发现撕的纸条太宽,也批评他浪费,说账怕算,一天开几个纸条条,一年呢,十年呢,就浪费一堆纸,一堆钱,那可是社员的血汗钱。
  在合作社油坊上干活的,由家里人送饭吃,柳青凑上去仔细看,是观察这些人碗里有没有香油。柳青说,不是说抠门儿,你开始拿筷子头蘸油吃,慢慢就拿壶倒,然后觉得家里人没吃上油又会往回提,凡事由小到大,不能惯这瞎毛病。这方面的许多事,他能把芝麻大说得蒲篮大。柳青人细密,家里有一个小匣子,钉锤、电线头、钉子、螺丝啥都有。王家斌问,你要这做啥哩?他说,那你不知道,过去在延安时,谁能捡点这玩意可是大事情。
  柳青在皇甫村多年,经常是和庄稼人一样的打扮,光着,穿着布褂褂,蹴在人堆里看这看那。王家斌说,村上凡是有红白喜事他都参加,遇丧事看人家谁哭得有没有眼泪,猜想是什么身份,与主人家是什么亲戚关系。一次,王曲镇上交易粮食,他从人缝里挤进去,不是看粮食瞎好,专看人的脸色和表情变化,揣摩买卖双方的心思。他还和买卖人套近乎,给人家帮忙看秤张口袋,把这个人一盯,把那个人一盯,人家觉得这个老汉挺怪的。杂干肉摊上,他看人家切肉,一群人端着碟碟吃,他盯个不停。有的吃客说,给老汉吃一点,看把他可怜的。柳青说,我不吃。人家把他当成讨饭的了。有一回,他盯着人家停在那里的一辆从城里来的汽车,问这问那,人家看他不像本地人,竟然怀疑他是不是特务,盘问了一番。
  那次去走访皇甫村,见到了当年做过乡长、区委书记的文化人董廷枝。他和柳青在一块十几年,或许能说清《创业史》里哪一段故事的生活原型是什么。董廷枝说,当时柳青让我保密,说怕人家往他房上撂石头。当时,有个军人看中村上一个漂亮女子,这女子却正和住在草棚里的一个穷小子好。媒人许了几百元彩礼给女方父母,要她嫁给军人。女的不情愿,部队上也作工作。董廷枝把这件事情给柳青一说,柳青说要看女的个人选择。后来,女子被家里人用绳绑住,后翻墙逃跑要与穷小子私奔。柳青把董廷枝的头拍打了几下,问道:“你干啥哩?你就没动脑子,没本事!我写书哩,让你培养个人都弄不好。”董廷枝说:“你写你的书,故事多得很,够你写。”这桩婚姻又闹火了几回,毕了还是女的服从了。马葳是乡上秘书,给开的结婚证。婚礼上,原来和女的好的穷小子,搬牛粪块子冲进去砸了酒席,被关押了起来。董廷枝急了,问柳青咋办?柳青说:“现在只好顺着办,把小伙子安排进城工作,有个媳妇就行了。”之后,董廷枝和柳青又帮小伙结婚成家。
  董廷枝说,《创业史》中写梁生宝和改霞的爱情,是由此引发而虚构的。王家斌的童养媳得咽喉病死了,这是真的。书中写的梁生宝又娶了女人,则与村里发生的故事没有直接瓜葛。王家斌也说,柳青写的好像是我和改霞恋爱,是胡捏的,整天忙得有一河滩事,哪有工夫骚情?
  柳青为了把握《创业史》中一些人物的性格,还同董廷枝私察暗访过个别人家。柳青背了鸟枪,同董廷枝走了十多里地,去访问一个独户人家。第一次谈得有些尴尬,二回又去,了解主人身世和婚姻变异的难以启齿的情节。
  1954年春节,柳青请董廷枝和王家斌到他家里过了大年,说村上家族冲突、生儿育女、家长里短、喜怒哀乐的故事,一直说到深更半夜。柳青爱说爱问,每一件事情的情节、细节,都从根根问到梢梢,为人物的命运时而忍不住大笑,时而暗自落泪。他从不用本子记,说过的事他记得非常清楚。
  《创业史》出版后,柳青对董廷枝说,我想用稿费给乡上办一点福利事业。董廷枝问:“能有几个钱?”柳青说:“一万多些。”董廷枝吃了一惊:“写一本书能得这么多钱哩?”柳青把支票给了董廷枝,计一万五千六百元。柳青说:“这事不准任何人知道,用这笔款给乡上办一座机械厂和卫生院。”董廷枝说:“能成。”他太了解柳青的德行了,虽然有人骂他抠门儿,却大公无私,有人格,是个大写的人。
  柳青死后,光光的啥都没留下,就留下一本书《创业史》。柳青的娃们争气,一年考了两个大学生。柳青的骨灰一半放在北京八宝山,一半埋在了这里。董廷枝和王家斌几个人,给坟上栽了十四棵树,是说柳青在这儿生活过十四个年头。树活了几棵,他们还挑水浇过几次。有不少远道而来的人,时常到这儿访问了解柳青在皇甫村的故事,王家斌和董廷枝就成了义务接待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