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保义叔去世,虽不算意外,却很是不舍。回忆起保义叔的过往,其音容笑貌依然时时浮现于我的眼前。
保义叔和我家关系很好,他和我父亲是拜识,出生月份比我父亲小,所以称我父亲为三哥。保义叔姓王,是河南人。十来岁的时候,跟着其父母逃荒要饭来到山西并安家落户。面对贫困交加的窘迫生活,保义叔学会了干各种活计,刻石磨、抡铁锤、编竹筐、擀毡、杀猪、捉鳖……只要是谋生的事,他都做过。
圪针滩,曾经是黄河岸边的一个渡口。这里代代热闹,辈辈喧嚣,商贾云集,天南地北的货物随主人颠沛,来这里易主,各种各样的生意人来这里谋生路。所以,圪针滩便成了“山陕商人”的江湖和道场。我的老家在黄河西岸,经常把住在黄河东边的山西人称为河东人。生活在晋商影子里的保义叔是圪针滩牲口市场的常客。他经常手牵毛驴,头戴草帽,肩膀上斜挎一个布包,在那里倒腾着牲口。在牲口市场上,保义叔是一名“牙行”,用现代话来说就是职业经纪人。他经常用“捏码子”的方式为买卖双方讨价还价,一旦成交,卖主就或多或少给他一定的“辛苦费”。在旁人看来,这种挣钱方式太容易了,但实际上,一般人还是很难胜任这份工作。
保义叔能说会唱,谈吐自如。他能把农村剧团演唱的戏曲编成故事,声情并茂地讲给我们这些孩子听。我最喜欢听他讲《杨家将》《包公案》《岳飞传》等。有一年春节前,保义叔在集市上卖炮,他洪亮的声音总能打开销路:“我的炮,特别响。电光炮,咣当当。照得院里亮堂堂,过年就要喜洋洋。”“小五毛,大一块!胆小的捂上耳朵,害怕的请你走开,嫌贵的千万别买。放啦!”一连串合辙押韵的吆喝声之后,一挂五十响的鞭炮随之噼里啪啦响起来。炮声一停,人们哈哈大笑,向他的摊位涌去。保义叔看到我在集市闲逛,硬塞给我几挂一百响的鞭炮,对我说:“马上要过年了,替我向你奶奶和你父母问好!”那一年,可把我乐坏了,将鞭炮一个个拆开放,从大年初一一直放到正月十五,同村的伙伴们羡慕极了。
人常说,友情如酒,友情如茶,自有其道理。凭我的感觉,父亲和保义叔的友情来得简单自然。他们情投意合,不需要长时间磨合,就能相知相惜。有一次,保义叔在我家和我父亲边吃边聊,聊得很是开心。吃完饭,我妈洗完碗,示意父亲要下地干活,可他俩毫不理会,依旧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直到我妈多次催促,二人才挥手告别。
过去,人们生活条件普遍差,吃粗粮就酸菜,住窑洞睡土炕。保义叔从河东到河西来,也不嫌弃我家的拮据。遇到饭点,就在我家随便吃一些家常饭;遇到天太晚,他就落脚在我家。那时我奶奶还在世,80来岁的奶奶爱喝点酒,保义叔经常将自己的散装酒送给奶奶喝。有时还会给我们家送只鳖,让我们炖汤。
保义叔下水捉鳖,我是目睹过的。老家的沟里有一条小河,其中有几处深潭,潭水是墨绿色的,看上去有些吓人。保义叔来到潭周围,仔细观察一阵后,就脱掉衣服,沉入潭中,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只鳖从水里出来。我闹着让他教我下水捉鳖,他说等我学会“踩水”后再教。可遗憾的是,至今我都没有学会“踩水”。
在村里,保义叔经常以说书人的口吻,说他的名字包含着武侠之风,取“保守忠义”一词的首尾二字,像梁山好汉宋江的诨号。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保义叔为人仗义。有一年,我家承包了队里的几亩果园。果子熟了,从河东来了一个叫丙丁的水果贩子,准备收购我家的果子。收购的价格谈拢后,对方只给我家交了少许的订金,按照协议,余款两个月之后再付。当时,丙丁把成熟的果子全部拉走后,就杳无音信了。父亲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了丙丁的住处。可父亲每次去要账,丙丁都以各种理由推诿。为此,母亲常常抱怨父亲没能耐,要不来钱。保义叔得知此事,专门从河东过来,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我父亲说:“三哥,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来。”
没过几天,满头大汗的保义叔手里捏着一沓钞票、肩膀上扛着一个架子车的车轱辘进了我家的大门。他把手里的钱递给我父亲,说:“三哥,钱要回来了,剩一点零头,我就扛了一个车轱辘充账了,你看中不?”后来听父亲说,由于丙丁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不但对保义叔的态度十分傲慢,还出言不逊。保义叔就抽出腰中的九节鞭,用浩然之气吓退了对方。
这段往事,保义叔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
保义叔年轻的时候,学过一点拳脚,身手还不错。有一次,我撩起他的衣服,想看看他腰间是不是系着九节鞭。这时候,他对我说:“练武的目的是强身健体,不是和人打架,打架不好。”
从外出求学算起,我离开农村已经二十多年了。岁月不居,对儿时的好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对保义叔和父亲二人在一起时的场景记得尤为深刻。他俩都是农民,半路结交,一生平淡。他俩没有高山流水的雅,也没有金兰结义的侠。他俩有的,只是笑对人生,温暖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