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的时候,遇到过一位奇特的历史老师。虽然没弄清他姓吴还是姓王,但我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记住了他授课的风格。
那时候,每当听到教室外皮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大家便知道这节课是历史课了。三七分的大油头梳得一丝不苟,锃光瓦亮,且没有一根白发;中山装,没有褶子,看得出来是刚熨过的;黑牛皮的皮鞋比头发还亮。我们背地里说他极有可能把发油和鞋油混着用。他驼背,身子弓得厉害,表情不怎么严肃,一身中山装更像是社会青年。烟是没离过手的,上课也一样。但是上课时,他手里的烟从不点着,只是夹在指间,权当是教棍了。
他上课的时候从来不带教案课本。当我们问及原因,他总是笑着说:“都在脑子里呢!”他讲课时,露出被烟熏黄的门牙。板书常常是龙飞凤舞,也不用幻灯片,走下讲台,四处溜达着讲。他博古通今,上到天地炎黄,下到平民百姓。他曾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曾一手扶着课桌,一手捂住胸口喊道:“既生瑜,何生亮!”
我们都喜欢上他的课,一半是因为他的课有意思,一半是因为他的教育方式独特。他曾在办公室找捣蛋的学生谈话:“你喜欢历史吗?”学生摇摇头,他的眼睛顿时瞪起来,似乎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怎么会不喜欢历史呢?它,它这么有趣……”停了很久,眼神黯淡了下去,“哎,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了……”学生溜出办公室还听见他自言自语:“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历史呢?……”
我记不住他的姓氏,却记得住他讲的内容,对其中的一节课印象很深。当他讲焚书坑儒的时候,他问道:“秦始皇真的这么恨儒家吗?”然后边走边摇头,皮鞋“嘶——嗒”作响。“始皇驾崩,赵高和胡亥篡改遗诏,立胡亥为太子,赐扶苏死。扶苏看了诏书后准备自杀,大将蒙恬力劝扶苏,但扶苏说道:‘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就是说父亲让我死,还有什么可申诉的呢?这话说明了扶苏深受儒家孝道思想的影响,子从父命……”
我惊讶于他的观点,“鉴于以上种种,我们可以得出焚书坑儒并不如汉史所记,那么为何汉人要把秦皇写得这么暴虐?”他向学生们抛出问题,但不给学生思考的时间,立马接道:“因为历史只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啊!”他叹一口气,思考良久,又说道:“所以即便历史是人类文明的瑰宝,后来人也永远无法窥其真相……”说罢,便缓缓离开教室。而此时,距下课铃响还有七八分钟。
学期末的某一节课,他给我们讲太平天国:“杨秀清说自己是天父下凡,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洪秀全恨得牙痒痒……”刚好下课铃响,他大笑两声,摆出一副说书人的姿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罢,便扬长而去。
可是下节课来的是一位个头不高的女老师。“我是你们的新历史老师,我姓李。”她用平静的语气自我介绍道。
很久以后,我还见过他一次,在一家不起眼的彩票店里,他抽着烟和几个彩民聊天。大油头,中山装,锃光瓦亮。
我鬼使神差,也偷偷买了一注彩票,没中奖。我想,这其中的机缘,正如同他活在历史的穿越中一样,奇妙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