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冬,一辆破旧不堪的小面包车载着我和北京电视台摄制组的一干人马,颠簸在陕北高原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湛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与北京灰白色的天空形成了强烈对比;那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峁,犹如一幅原始蛮荒的画面。纵横交错的沟壑上点缀着白色的羊群,沟底小山村的上空缭绕着缕缕炊烟,为这画面注入了生命的气息,使人产生了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然而,我却无心欣赏这大西北特有的“田园风光”,只觉得车子开得太慢、太慢。我已连续几天睡不好觉了,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过去的岁月和乡亲们的身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些当年一起玩耍过的女子们,早已嫁到外村当了婆姨,其中当然也包括我熟识的线线。二十多年过去了,线线会变成什么样子?可不管她变成了啥样,我都想再见见她。为了当年的那份情,也为了了却缠绕在她心中二十多年的不安……
不像许多知青文学中描述的那样,农村的女子都是手上长满老茧,腰身粗壮,头发蓬乱,一走路还是罗圈腿。陕北这个地方是越往北越穷,可人却越往北越漂亮,后生粗壮、结实,女子丰盈、水灵,真是“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据说是水土好的原因。这也是老天爷造物的公道吧!尽管大西北的风沙使他们过早衰老,但他们年轻时大都是很标致的小伙子、大姑娘。
线线在我们村的女子中是比较出众的一个,即使用现代城里人的眼光来看,她也是身材苗条、容貌俊俏。从父母那遗传来的白皙皮肤和被劳动赋予的红润的脸庞,是城里姑娘用任何化妆品都涂抹不出来的。胸前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使她充满了陕北山里女子特有的朴实无华的自然美。
我是在插队两年后分到基建队才开始了解线线的,那时我也就18岁。我在后村插队时,与线线不是一个小队,很少见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接触的增多,我对线线越来越了解,也越来越同情她的处境。由于父亲的眼疾,家里的担子几乎由她一人挑着。我无法想象,她那瘦弱的身体是如何承担起地里那繁重的农活,可她回家后还要担水做饭,还要帮助母亲照顾年幼的弟弟。在我印象中,线线几乎没穿过什么新衣服,可洗得发白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补丁上细密的针脚更透着女性的心灵手巧。
记得一次过年前后,知青们像往年一样,被热情的乡亲们拉到各家去吃饭,每天能吃好几顿。那天下午,线线妈早早就来到知青窑畔,一个个地叫着我们去吃饭。大家都推脱已经说好人家了。这时线线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你在别人家少吃点,然后来我家,线线有话跟你说。”
傍晚,我串着吃了两家后,看到天已擦黑,才磨磨蹭蹭地向线线家走去。
线线家的窑在前沟里的半山腰上,我老远就看见了线线妈站在窑畔上张望着。她看见了我,显然是故意大声喊:“庞沄来啦!快上来,屋里坐!”声音大得能让整个沟里的人都听见,吓得我紧跑几步一头钻进窑里。
窑里黑洞洞的。当时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用上了煤油灯,可线线家还是一个小小的油壶,里面盛的是永坪油矿井口边捞上来的稠糊糊的废原油,壶嘴里插了一根捻子,捻子头上有一点小小的火苗,还冒着浓浓的黑烟。若不是线线爸被烟呛得咳了一声,我都没看见窑掌里还圪蹴着一个人。
线线在灶口生火,火光映照得她的脸庞更加红润,更加动人。线线见我进来了,赶忙迎上来说:“你……你真的来了,我还怕你不来呢!快炕上坐!”从线线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的喜悦和感激。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到来给了线线多大的安慰和满足。我开始为刚才那些自私的想法感到深深内疚,我甚至想再为线线做些什么,只要能使她高兴。
大概由于我确实是个稀客,线线妈也兴奋得手忙脚乱。不一会儿,我面前就摆满了油糕、油圈、两面馍、醉枣等一大堆好吃的。我一边吃一边和线线妈闲扯着,线线爸只管吸烟,一声也不吭。
线线坐在炕边,傍着小油灯,纳着鞋底,不时地劝我:“再吃上些!再吃上些。”她甜甜地笑着、聊着,全然不像在山里干活时那样拘谨。我忍不住几次想问线线有什么事找我,但是没问。后来终于明白了,她就是想请我来吃饭,能实现这么一点点愿望她就满足了。她相信我会来的,可又有顾虑,不好意思自己去叫我。
我一直深深佩服着陕北女子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气,她们从不考虑明天会怎样,只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今天的幸福。从而自古以来演绎了那么多人生的悲欢离合,创造出那么多哀婉动听的“酸曲”。
在上山下乡的年代里,一些知青有意无意地演出了一幕幕新的悲剧,这也是我每每听到《小芳》这首歌就感到很不舒服的原因。所幸的是我和线线都很理智地把握了自己的感情。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修理一辈子地球,又不可能带着线线远走高飞,那么我还能用什么许诺来换取别人的感情呢?而线线的顾虑更多是来自内心深处的自卑。她所处的环境使她比一般陕北女子更加深沉,感情也更加细腻。她完全能理解我的想法,她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去勉强别人的感情。就这样,我们把最纯洁的情感深深埋在了心底。尽管我们相互都能感觉到对方的这份情,但谁也不会把它点破,只要我们经常在一起干活,能常常见面,心里就感到很踏实、很满足。
然而,当这小小的愿望也将要破灭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失去这份情感将要付出多大代价!听到线线要出嫁的消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些日子,线线也心事重重,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在她最后一次干活收工时,一反常态,当着众人的面就对我说:“庞沄,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等别人走远了,线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裹着的小包,塞到我怀里说:“我要走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没有什么好送的,把这送给你作个纪念吧!”我打开一看,是一双绣得非常漂亮的鞋垫,蓝底白线,绣出的图案又整齐,又匀称,边上是被称作万字不到头的花边,用揉碎的彩色纸加水染成的红线、绿线在两个鞋底中间绣了一对并蒂莲。
我当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心头一热,真想说:“线线,你千不该投胎在这个穷地方!你万不该嫁给这受苦人!”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我有能力改变她的命运吗?没有!我觉得在命运的安排下,我显得那么渺小。我只是像个傻瓜般愚蠢地问了她婆家如何如何,她显然不想提这个话题,总是说:“好着呢,你放心吧!”
我们默默地往回走,想说的话太多,可又似乎什么也不用说了,只想就这样走下去。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刻,我鼓起勇气看了看线线那双美丽的杏核眼,眼中没有泪水,却饱含着深深的无奈和忧伤。
那些天,线线在家准备嫁妆,没有上工。我就像丢了魂般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去看她。一天干活时,听婆姨们扯闲话,说线线的父亲吆喝着那头尚未长大的小猪去公社卖,人家根本不收,又赶回来了。我真恨自己太没脑子了,线线此时是多么需要钱呀!收了工,我跑回窑,把我当时所有的积蓄——45块钱全都拿了出来,急忙往线线家赶去。
不出所料,线线坚决不要。
45块钱,在我们那个穷山沟里,几乎就是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干两年的所得。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线线最后很认真地说:“那好吧,我真的是不能收你的钱,这钱算我借下的,过两个月,我家的猪长大些,我一定卖了钱还你。”
我了解线线的个性,知道再说也没用。不管怎样,能帮助线线解一解燃眉之急,我心里也好受些。
线线终于出嫁了。记得那天,她头上顶着红布盖头,穿了一身新条绒衣裳,骑着毛驴走了。牵着驴的是她的男人——一个典型的陕北后生。那迎亲的唢呐声,在我听来是那么凄婉,那么忧伤。我跑上山顶,望着渐渐消失的红盖头,呆呆地坐在黄土地上久久不动,任凭泪水流淌。我知道,我失去了线线,也永远地失去了一种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的情感……
没过多久,我就回了北京。我借给乡亲们的钱都没让他们还,我也只能再为他们做这么一点点了。但我心里明白,线线一定很后悔跟我借了钱,她会久久不安的……
汽车拐过了一个山峁,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呈现在我们眼前。只见村口边、窑畔上黑压压地聚集了好几百人。刚才还埋怨早知道路这么难走就不来了的摄制组的同志们一下子全被感动了!当我们的小车远远鸣笛示意后,顿时锣鼓声大起,两队身着节日盛装的秧歌演出人员在伞头的带领下,迎着小车扭来。
我们下了车,在乡亲们的夹道欢迎中,缓缓向村里走去。我熟悉的和不认识的父老乡亲们都来了,轮环、外庄、加女、兰庄……还有当年的女子,宝兰、风亮、明眼、兰儿……我一边回答着乡亲们的问候,一边环顾着四周,在人群中寻找着……
线线!她真的回来了!站在我面前的线线——鬓角上已依稀可见一丝白发,长长的辫子挽成了髻,皮肤还是那样白皙,只是岁月的痕迹已清晰地刻在了额头上。她的眼神里已没有了忧伤,而是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线线在和我寒暄的过程中,小声地说了一句:“过会儿闲下来,我找你有话说。”我马上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
当我安排好摄制组的同志转身走出窑洞时,线线早已等在外面。她又一次从怀里掏出用手绢裹着的小包说:“庞沄,这是你借给我的45块钱,外面这么多人,你快收好,我不晓得你家的地址,一直没法还给你,我真的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哦,二十多年过去了,就像我的直觉告诉我的那样,她还在为那45块钱而不安!尽管她知道我不会缺那45块钱,但她有自己为人的原则,她不能不明不白地把那钱占为己有。这是一个多么善良、朴实而又多么了不起的女性啊!
不,她一点儿也没变,她还是我熟悉的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