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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5月14日
柳青的目光
肖云儒
  想起柳青,就会想起他锐利的、咬透铁锨的目光。
  一九六二年夏天,我二十刚过,到陕报副刊工作不到一年,曾给柳青、杜鹏程、王汶石等去信组稿。结果是老杜寄来一稿,汶石回了一信说暂时无短稿,而柳青杳无回音。我不死心,便“打上门去”,跑到长安区皇甫村去面约。走进半坡上的中宫寺,柳青平头留髭,穿青灰对襟褂子,正在务菜,院里有槐树、梨树、石榴、冬青。
  他很不留面子,谢绝了稿约。他说:“云儒,稿子不是‘约’出来的,不是按题目能写得出的。要心里有话才有稿子,有了稿子我会给报社寄去。”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斟酌用词,不要伤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目光显出一种穿透力,像用刀子在解剖你。我由不得想起他中篇里那个叫“狠透铁”的主人公来,对了,那正是一种咬透铁锨的劲儿。
  大约是这年的十月份,文艺部领导叶浓突然将柳青的一篇来稿交给我,要我编发。那便是《耕畜饲养管理三字经》。有点秀气的钢笔字写在发灰的糙稿纸上,稿子是用平信,作为自由来稿寄来的。
  在给编辑部的信里,他完全以一位驻村干部的语气,说明编《三字经》的用意,是因为农村草料紧缺(那正是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想用这种通俗的形式归纳一下喂养牲口的经验,在农村推广。我那时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觉得有几句韵似可推敲,便斗胆改了。送去让他过目,他显然不高兴,说:“你是南方人,说北京话,我用的是老陕话押韵,农村好流传。”眼镜片后面,又透出了那种咬透铁锨的目光。目光里含着深邃的人生内容和社会担当,浅薄者会感到它的尖锐。
  那以后,当读他《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一文时,在他论述陕北应该尽早休耕粮食、还林还草、多种苹果的透辟的文字中,我又感到了这种目光。这次除了深邃,更多了一点宏阔。作家不但是社会的心灵的书记员,也是社会的心灵的建设者。
  自然,这一切在《创业史》里我们能感觉得更强烈。
  在省作协听他的文学报告,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讲“六十年一个单元”和“三个学校”时,那种把一种理解推向极致的、独特的表达方式,久久成为文学界的话题。讲“六十年一个单元”时他顿了一下,眼睛从镜框下翻上来,扫了扫会场。
  那一扫,无异于对自己的观点做了一种放射性处理,是着重号、是惊叹号,听众心里瞬间产生了核聚变。他准备以生命殉文学的狠透铁式的倔强,让每个人心中激灵了一下!这样的人是攻无不克的。
  但天不假年,尽管重病中的柳青请求医生多给自己一段生命,好抓紧写完《创业史》。可这位执着的作家最后到底没有干完“一个单元”(一九三四年在西安高中写短篇开始,到一九七八年去世,只有四十四年)。如若他能活到今天这个可以自由思考和创作的年代,哲人的深湛和睿智本能够表达得登峰造极,而现在只能带进冥冥之中。
  有一次,我也看到了柳青无告的、近乎痛苦的目光。那是在一九七三年二月二十七日下午,省出版局召开的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上。是“文革”中少有的一次创作座谈会,由于作家协会被砸烂,已经没有了专业作家,也忌讳依靠专业作家,所以叫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我那时下放在汉中,是作为该地区的作者与会的。
  听说柳青并没有下放到干校,而是住在西安莲湖路的一幢简易楼上养病,与会者强烈要求他来会上讲讲创作。柳青在“文革”中的种种传闻在会上不胫而走,成为“民间话语”的“头条”。传闻的核心是他的硬骨头。
  比如批斗会上红卫兵强迫他自报家门“我是黑作家柳青”,他总是扬起头说:“我是正在受审查的共产党员柳青。”强迫他承认《创业史》是大毒草,他总是切实地说:“《创业史》可能是有缺点的作品。”
  柳青在这次讲话里谈到了自己抱病写《创业史》第二部的情况。“很难进入。真难。每天在莲湖路,能看大街、汽车,要不就是孩子用自行车驮我上医院,没有皇甫村的牛哞马叫,没有水田麦地,没有蛤蟆滩的蛙声,进不了梁生宝、梁三的生活氛围,真难。”他沉吟着,眼里有一种哀怨,显示着刚强者在离开生活之后的无奈和无告。
  他认为作品内容、形式、技巧的全部资源都在生活中,构思和创作的全过程最好不离开生活,作品的各种信息最后也都溶解在生活之中。因而体验、研究、表现生活的能力是作家创作力最重要的标志。他为了这个信念长期坚持农民的、农村的对象化生存,几为中国文坛第一人。当被“文革”狂飙撂在干滩上时,柳青也没辙了。
  很快他就抱病回了皇甫村。他让乡亲们用架子车把自己拉回去。
  柳青的目光,一位前辈作家的目光,一位充满着生命之痛、时代之痛、艺术之痛的哲人的目光,永远在用那种咬透铁锨的劲儿注视着我们,注视着今天的、今后的、整个民族的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