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去世的时候80岁,我上初二。那一年开始,每到端午节,我不再因为能吃到香甜的粽子而高兴,也不会因为漂亮的香囊和五彩的花绳而兴高采烈,因为端午之后便是祖父的生日。
转眼20年过去了。这20年,我忙忙碌碌,收获着、失去着;失去着也收获着。可祖父却是永远地、安静地长眠于老家后山那个地方。
一个世纪,岁月的长鞭赶着羲和的马车追过多少次初日和夕阳啊,那么久,那么久。可记忆的罅隙中透出的微光里,总能让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曾有祖父的日子。于是我提起笔,写写我那位一生勤勤恳恳、待人和善,一辈子都好脾气的祖父。
打从我记事起,祖父就已经很老了,在我的印象里,祖父一直就是那个胡子花白、眼窝深陷,皮肤摸上去松松软软的老人,夏天穿一身青布单衣,冬天穿一件磨得发灰的皮袄和裤腿绑起来的大棉裤。小时候,祖父的年龄是个谜。问他,他会捋捋已垂至胸前的胡须,露出只剩牙床的嘴笑笑:“管它呢。”我当时还没有读过王羲之《兰亭集序》,要不然一定会说“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我不罢休,去问大姑,大姑告诉我,祖父是属羊的,我推算祖父应该是1919年生人。细算起来,我出生那年,祖父已是66岁的老人了。
祖母去世早,农忙时节,常常由祖父照看幼小的我。下地之前,母亲给我喂足了奶水,便交到祖父手里。祖父会慢慢地、小心地接过我,然后嘴里一边“噢……噢……”地哄着让我不哭不闹,一边带着我穿过巷子去街上的电影院。电影院在城门楼子东面的墙根下,那里有光滑的水泥台阶,还有卖糖杆和卖拨浪鼓的小摊,是个能消磨掉一下午时光的好去处。听母亲说,祖父经常是平伸着双手将我托去外面,再以同样的姿势托回来。如果太阳都落山了,下地的父亲母亲还没回来,我们一老一小便坐在黑暗里静静等待……
再大一些,我就跟着祖父去街上卖糖水和干果。祖父常常将秤杆翘得高高的,然后将手掬成簸箕状,挡在那人的上衣口袋或者裤兜外面,将秤盘里的那一二两小零嘴倒进去,一粒也不会洒在外面。没有顾客的时候,祖父就坐在板凳上抽烟,抽到还剩一点烟头,就从上衣里面的夹衣里摸出一枚精致的烟嘴接上去。街上的路灯亮了,我会帮祖父将笸箩里卖剩下的麻籽和瓜子装进蛇皮袋子,然后,祖父一面挑着担子,一面拉着我,一老一小走回家。
后来,我们从老城搬到了西河子更靠西的李家塬村,祖父偶尔带我和妹妹去冰棍厂用批发价买一毛钱两根的冰棍,有时会多掏一毛钱,让我和妹妹吃上一毛一根的豆沙冰棍。那种红色小豆豆集中在顶端的、商店里卖两毛钱一根的冰棍,一口咬下去,沙沙的豆子和硬硬的冰碴在嘴巴里融化,整个夏天是豆沙味的。
每年冬天,祖父都要写对联。祖父写对联,是要在腊月里赶年集卖的。祖父写得一手好字,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农业社的时候做过大队的文书,一手好字总是让人啧啧称赞。所以一到腊月吃罢晚饭,写对联就成了祖父的必修。父亲会将炉火赶得暖烘烘的,然后搬出堂屋八仙桌下的那个小方桌,备好笔砚和红纸,给祖父打下手。
祖父写对联的时候,我便也趁着灯光写作业。作业写累了,也会帮祖父念念句子,什么“人勤三春早,地肥五谷丰”啦,什么“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报进家门”啦,都是他常写的对联。
再后来祖父生病了,右手不能再写字,日子就变得又慢又长。放学回来,总能看到他闭着眼睛躺在土炕上,或者低垂着头坐在炕角,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我当时年龄还小,不太理解祖父,现在想想那时的他该是多么落寞。
祖父去世的那天很冷,父母都不在家,我早早地烧了炕,祖父跟平常一样吃了两碗面条就去睡了。但是,当父母深夜归来的时候,才发现祖父已经去了。从此,祖父便成了我日夜的思念。
祖父名讳中含有堂(棠)字。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从花市买回两株海棠,依着枝干敧斜的样子种成盆景。我日日浇水,精心查找学习种植海棠的方法,海棠终于开出了成团的灼灼花朵。看见那殷红的花朵,似乎又看到了祖父慈祥安然的笑脸。
(延安市实验中学教师高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