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座很高的山,叫躺牛山;脑畔背山西南方向有一道梁,叫柠条原。记得小时候,太阳总是从躺牛山钻出来,越升越高,飞过头顶,又慢慢下滑,挪到柠条原,最后就钻进原梁背面去了。
天晴时,太阳每天总是这样飞行。每当太阳钻进柠条原的时候,就会有一颗只发光不发热的太阳,躲躲闪闪地从躺牛山钻出来,妈妈说那是月亮。同时,还有无数小亮点给我眨眼,姐姐说那是星星。
那时我不懂什么太阳月亮,以为是谁在躺牛山点着了火,火团经一天的飞行,飞到柠条原、钻进梁背面就熄灭了。我又想,当月亮钻出躺牛山的时候,拿上个长钩子,跑到躺牛山,趁月亮猛不防时把它钩下来。然而,月亮常常羞羞答答到晚上才露面。没人带,我一个人不敢黑天半夜去躺牛山。所以直到长大,我还没去躺牛山钩过月亮。
五六岁时,父亲要带着我去柠条原点豆豆,我高兴地直跳。倒不是高兴点豆豆,而是老盼太阳飞回柠条原跟我玩耍。可结果却常使那个年龄的我失望透顶——太阳从来不在柠条原歇脚,从不理我。它总是慢悠悠地飞到极远极远的地方,钻进一团灰黑色的云团里。我好奇地问父亲:“那团钻进了太阳的黑烟云在哪里?”父亲随口说“:那里是瓦窑堡。”于是,从那时起,在我的印象里,瓦窑堡就是一团黑烟云,黑云团是太阳盖的被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幼年那些奇妙幻化的想象不攻自破。幼时常去的柠条原现在也去。每次走到柠条原,我也情不自禁朝瓦窑堡方向观望。小时候望到的那团黑烟云,已经不知何年何月消失得无影无形。时过境迁,再也找不到幼时那些奇妙的感觉。尔后亲身走进瓦窑堡时,才知道那里是住着20多万人口的一个城市。不由回忆起自己幼时,父亲说柠条原正西方那团灰黑色的云团是瓦窑堡。回想起来,倒也趣味绵绵。
“过了清明节,要刮45天摆条风。”有一年的清明节,半夜起了西北风,到早晨刮成黑风。刮着刮着,早晨变成黄昏,家家户户点着了灯。天黑地暗半个小时后有了光,但沙尘暴卷天盖地直刮到又一个半夜。之后,三天一场黄风,五天一场黑风,一直刮到立夏。
以前瓦窑堡上空那团黑烟的出现,除了当时普遍广种薄收、植被破坏严重、沙尘暴肆虐外,还有一个特殊原因,就是这里当时出产一种天下名煤。有一句俚语说:“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种地下黑金供给瓦窑堡温暖的同时,也对瓦窑堡上空那团黑烟起了催化作用。当时,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瓦窑堡几乎炊烟不断。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浓烟,悬浮在瓦窑堡大气层下面终日不散。后来又增加了两股工业浓烟——瓦窑堡东边的水泥厂一团白烟柱直冲天顶,西边的炼铁厂一团黑烟柱直冲云端。远远望去,大人说黑烟团那里是瓦窑堡,小孩以为黑烟团就是瓦窑堡了。
黑色极容易使人联想到地狱。可当我来到瓦窑堡城里,却偏偏看不见黑烟团了。只会觉得太阳没一点光线,终日阴气沉沉的。
倒不是我是一个盲人,看到哪里都是一团漆黑。实是因为后来在家乡的柠条原望到瓦窑堡上空的天渐渐变蓝,触景生情,才记起幼小时望到的那团黑烟云。当时那个瓦窑堡真的是黑山黑水黑瓦房,灰天暗地万物黑的一个城市。最令人讨厌的是城区那些黑水,当时城区的水域污染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城区河里的水比墨汁黑得多,根本谈不上是水。黑河黑水里常泡着死猫死狗死鸡死猪。河道里很多地方都是绿头苍蝇的大食堂。那时居住在瓦窑堡的人们,因为整天生活在灰暗的天空下,身上免不了有一股子灰。想清洗一下,河里是臭水,井水比油还缺。而且越洗越灰,只能任其灰去。
那时瓦窑堡的所有动物,都是黑蹄黑爪黑尾巴。偶尔碰见黑猫叼个黑老鼠,还会以为城里的猫吃黑煤块呢!那时这里的黑,在鸟类身上表现得最明显。鸟类生活在野外,随处可见。人们把白鸽儿认成黑斑鸠,把花喜鹊当成红嘴乌鸦是常有的事。十分有趣的是城里那些灰不溜秋的小麻雀,它是鸟类的旺族,无处不有。它在马路上觅食,人们觉得黑石子会跳;它在树林里说悄悄话,人们觉得是黑果子在调情;它们在大树上七嘴八舌开麻雀会,人们会错觉成满树的黑叶学鸟叫;它们成千上万飞向谷田去会餐,好像天空突然飘来无数会叫的黑雪片。城里的小麻雀,既黑得古怪又黑得可爱。如果人们遇见雀鹞子叼一只会叫的小麻雀,还会当成雀鹞子吃碎煤渣呢!
我初进瓦窑堡时,不知不觉把城里的万物,和家乡望见的灰黑色云团连接起来。如果那时,把瓦窑堡堂而皇之地取名为“山水名城”,实在有点牵强人意。那么把现在这个瓦窑堡取名为“山水名城”就有实际意义了——高大的楼群代替了低矮灰暗的黑瓦房不消说,最难能可贵的是改变了这里的山和水。黑风停止、沙尘暴消失、天空变蓝。当年的那些臭水沟,现在像玻璃镜,也像绿绸子绿缎子。当年那个灰黑色的瓦窑堡,越来越山明水秀、风景如画了。如果你还半信半疑,只要你往妩媚诱人的龙虎山上一站,朝你脚下的瓦窑堡全景一看,立刻就有了走进瓦窑堡,如在画中游的感觉。
几十年前,有一个稚气十足的幼童,站在荒凉的柠条原观望着想象着奇妙幻化的瓦窑堡;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土气十足的年轻人,时时观察思考着已经有了山水名城雏形瓦窑堡;今天,有一个将登耄耋的老年人描写着真实的山水名城瓦窑堡。那么,百十年后站在仙境一般的柠条原观望仙境一般的瓦窑堡的幼童会是谁?建设最妩媚诱人瓦窑堡的设计师会是谁?写出最具真情的山水名城瓦窑堡文章的作者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