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妻俩一起翻看旧照片
    ●党会霞帮丈夫洗漱
    相依相偎
    康复理疗
　　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泰戈尔

　　门开了，党会霞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46岁的她皮肤白皙，化着淡妆，棕黄的卷发扎在脑后，风衣外套下一件高领打底衫搭配黑裙子，美丽干练，浑身散发出明媚的光彩。
　　一进门，郑云坐着轮椅在客厅等待。这个被称为“轮椅哥”的47岁中年男人，头发理得很短，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整洁而体面，看起来精神抖擞。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长期卧床的高位截瘫病人。
　　“这几年胳膊和手能动了，虽然没力气，但自己简单刷个牙、吃个饭，操作电动轮椅还可以。多亏我老婆。”郑云说着看向妻子党会霞，两人相视一笑。
　　12年了，已无法从他们身上捕捉生活的“狼藉”，从惨然困厄到阳光灿烂，党会霞与丈夫奋力爬出命运的泥淖，以热情的姿态重新拥抱生活。
　　“只要他活着，家就还在”
　　把饭煮在锅里，再扶郑云起床、穿衣，坐上轮椅，全身按摩活动一遍，然后帮他刮胡子，洗脸，挤牙膏，递牙刷……趁郑云自己刷牙的空档，党会霞钻进厨房热馍馍、切菜。等郑云洗漱完，饭煮好了，几分钟后，一盘热气腾腾的土豆丝上桌。夫妻俩并排而坐，一边吃一边说着话。郑云吃得慢，党会霞时不时地给他嘴里送一口。
　　简单温馨的一顿饭，让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在洛川县老庙镇沟头村，丈夫郑云是一名货车司机，高大帅气，妻子党会霞年轻美丽，作为家庭主妇与公婆住在一起，后来一双儿女相继出生，父母康健，夫妻和顺，儿女绕膝，一家人其乐融融，殷实而甜蜜。
　　2011年是他们人生的分水岭。
　　那年1月底，临近兔年春节，党会霞突然接到湖北荆门市医院打来的电话——郑云出车祸了！灾难突如其来，这个以往大事小事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女人，一下子被推上生活的风口浪尖。
　　党会霞第一时间赶往荆门，见丈夫头脑清醒，也无明显外伤，以为有惊无险，不料第二天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眼看治疗无望，党会霞要求转到西京医院。但危重病人长途转院是一次冒险，医疗资源有限的荆门市医院顾虑重重，不肯答应，党会霞含泪跪倒在医生的办公室里……
　　到西京医院又一次面临生死抉择。医生告诉党会霞，病人的情况并不乐观，要保命急需做一个大手术，难度大，费用很高。手术成功的话，可以维持一年生命，一旦失败就人财两空。言下之意是希望她思虑周全，量力而为。但她坚定地选择——做手术。
　　党会霞只有一个信念——救丈夫。不管医生说活一年也罢，几个月也罢，多活一天是一天，说不定将来还有转机！活下来才有希望。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认命。
　　最终手术成功，郑云活了下来。代价是值钱的家当都卖了，几万元积蓄全部用完，还欠了70多万元的外债。而郑云成了高位截瘫——脖子以下的身体都无法动弹。那年他35岁。
　　许多人为此唏嘘，但党会霞并不后悔：“我只要他活着，哪怕是躺床上，我娃回来能叫一声爸，这个家就还在。”
　　“把日子过下去，还要过好”
　　郑云说，是妻子党会霞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这句话的意义远不止从医院救回他的性命。
　　出院后，曾被医生断言“最多活一年”的郑云，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不知不觉活过了12年。大家都惊叹，这真是一个奇迹！但郑云并不轻松。比起身体的瘫痪，这场车祸对他更致命的是精神打击。
　　郑云总想起从前跑车的日子，他时常买些特产或新奇的小玩意儿带给妻子儿女，他东奔西走心里始终装着他们，偶尔开车疲累，一想起妻儿欢天喜地、心满意足的样子，便浑身充满力量。
　　还想起不跑车的时候，他总要约几个朋友喝酒。酒桌上，他呼朋唤友，谈笑风生，潇洒恣意，大家都说，郑云是个和谁都能谝到一块儿的“红火”人。
　　他记得最后一趟在湖北跑车，曾在电话里给妻子安顿：“年货你不要办了，我这趟回来啥都给咱买好。”还计划春节的时候，要和朋友们好好聚一聚……可一切都随这场车祸戛然而止。
　　对家庭的愧疚和人生的挫败感，像黑洞一样吸附着郑云，总让他莫名地想到死。郑云说，他曾对着家里的剪刀、玻璃杯，想象过各种死法，也曾对着小院里的水缸幻想，自己一头栽进去，一切都结束了……但他只能想想，离开旁人协助，他连挪动身体都不能。自杀，于他都是奢望。
　　有一年冬天，郑云躺在床上，听门外讨债的人来来往往，看妻子故意遮掩的无奈和委屈，一时间百感交集，于是对妻子说：“你去对面农药店买上一瓶药，咱俩把门一关，你半瓶我半瓶，这个苦咱不受了！”
　　夫妻俩抱头痛哭。
　　哭完，党会霞郑重地告诉丈夫：“咱不能死！两个娃都没长大呢，你忍心叫咱娃从小没娘没爸？郑云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说丧气话，你也不准死，咱俩不但要把日子过下去，还要过好咧！”
　　郑云时常不甘心，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凭他当年的能干，现在不敢说大富大贵，至少日子会过得比较舒服，一家人根本不用那么辛苦。
　　党会霞已经不说“如果”，比起后悔和抱怨，她更愿意把目光投向眼前事——儿子明年高考，要给他攒点钱；打一份工收入不够，还得再找兼职；上次的泡脚粉不错，可以再买一些给郑云做理疗……她得想办法，和丈夫一起把日子过好咧。
　　“账还完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早上的剩饭摆在餐桌上，郑云饿了可以先对付一口；遥控器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电视是郑云在家最重要的消遣；便壶要放在卫生间门口，方便郑云如厕……每天出门前，党会霞都要安排好丈夫的生活。
　　这两年，党会霞在闺蜜开的理疗馆打工，为了丈夫康复训练，她把自己学成了专业理疗师。理疗馆工资不高，但时间灵活，可以晚去早回，方便照顾丈夫。
　　党会霞知道，闺蜜是在帮她。
　　郑云瘫痪后，党会霞被迫挑起生活的重担。不说丈夫的日常起居、理疗康复，一双儿女的吃穿上学费用，单是70多万元的债务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尽管心里早有盘算，从医院回来，山穷水尽的党会霞果断搬离农村，在朋友的帮助下于老庙镇上接手了一家小旅馆，希望以此为生，好一边照顾丈夫，一边尽快还债。但她还是低估了生活的艰难。
　　那年冬天，小旅馆的生意刚有起色，讨债的人便陆续上门。一天中午，要账的刚走，儿子从学校回来，说学校搞活动需要买一双球鞋，68元的鞋钱家里拿不出来。八九岁的孩子不懂父母的为难，不给钱便闹着不走，情急之下，党会霞打了儿子一巴掌。那一巴掌失手了，把孩子打出了鼻血。看他哭着走出家门，党会霞背转身泪如雨下。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公婆在老家打理的十几亩苹果园关键时刻给他们帮了大忙，小旅馆经营还算顺畅，尤其是国家精准扶贫后，政府的扶贫贷款，为他们改造小旅馆，扩大经营解了燃眉之急。
　　后来，郑云得到陕西省残联的关注，被捐助轮椅等生活物资，还被政府纳入低保，每月3000多元的残疾人救助犹如雪中送炭，让他们艰难的日子有了最低生活保障。
　　再后来，舍弃高考读技校的女儿毕业了，开始贴补家用；身边的朋友也时常宽慰：“我的钱不急用，你先还别人的。”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2019年，也是延安宣布告别绝对脱贫的那年，夫妻俩不仅还完最后一笔账，还搭上脱贫攻坚的末班车，以1万元保障款，住上了县城的扶贫保障房，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住进新房的那晚，党会霞特意做了几道菜，和家人一起庆贺。她说，“账还完了，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每天都要活得有精神”
　　郑云突然不想直播。因为有人在他的直播间里说：“你都住这么好的房子，生活有滋有味的，我们凭啥同情你？”他便有点小情绪。
　　党会霞告诉丈夫：你不需要同情！
　　这几年党会霞玩抖音，经常把自己和丈夫的日常生活拍成小视频发在网上。内容包括吃饭穿衣、康复锻炼、吵架斗嘴等，但她从来不卖“苦情人设”。
　　党会霞说，她鼓励丈夫开直播，不过是看他整日闷在家里，让他多一些和别人交流的机会，若是能在直播间卖出几箱苹果，不仅能创收，还有助于丈夫变得开朗自信。
　　而在直播间里被人“羡慕嫉妒”的房子，就是他们2019年住进去的扶贫保障房。
　　装修房子党会霞花了不少心思，除了几件二手市场淘来的旧家具，她还亲手绣了一幅牡丹图挂在客厅，并以更实惠的印花贴纸代替装饰画，提升餐厅的格调。
　　党会霞特别在意生活的细节——日子可以穷，但不能一地鸡毛。就像是她每天都要给丈夫刮胡子。
　　郑云这两年恢复不错，手臂可以动了，但力量不够，刮胡子这件事还需妻子代劳。其实郑云倒觉得没必要天天刮胡子，反正自己也不出门。而且妻子每天上班忙，早上伺候他起床、洗漱、吃饭……晚上伺候他洗脚、按摩、康复训练……他不想给她添更多麻烦。但党会霞说：“必须刮！每天都要活得有精神。”
　　点点滴滴用心经营，生活逐渐呈现出美好的样子。
　　郑云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交了很多朋友，很有些大男子主义和江湖义气。那时候在他心目中朋友第一、父母第二、儿女第三、妻子第四。
　　党会霞问他：“现在排序变了吗？”
　　郑云有点不好意思地支吾：“没变。”
　　党会霞听了抿嘴一笑。
　　变与不变又什么关系呢？他和她心里都明白，如今她不仅是他的倚仗，还是他的太阳。
　　郑云有时问党会霞：“你为啥对我这么好？”
　　党会霞说：“谁叫你是我丈夫。”言语间尽显亲昵。
　　其实他俩也有吵架的时候，有一次吵得狠了，党会霞离家出走，郑云在老家失魂落魄，大家都以为这次两人肯定要离婚了，结果党会霞打了两个月工又回了家。
　　“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他。”党会霞说，“以前，人都说我寻了个好丈夫，顾家又能挣钱，对我父母也好，大小事我都不用操心，有他担着呢。现在他出事了，该我给他担着了。夫妻不就是这样。”
　　党会霞很喜欢拍照，家里处处可见夫妻二人的合影，从20多年前的婚纱照，到每年去医院复查时的留影……其中一张是今年春节拍的，背景是家里的客厅，郑云坐在轮椅上笑容灿烂，党会霞身着旗袍站在旁边，双手搂着丈夫的肩。
　　那是一对平凡夫妻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样子，也是两个人历经生死磨难依然热爱生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