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九年元月,我随着知青大潮乘火车转卡车,随着那浩浩荡荡看不到头和尾的卡车,奔赴心心念念的革命圣地延安。
那一天,伴随着阴沉的天空中飞舞着的雪花,我们这些如花年纪的少男少女们开始了人生的历练。
在出发前,我曾经问河庄坪公社来北京接学生的张姓领导,我分配到的杨家湾一队是个啥样?他的回答让我感到些许安慰。回家后,我高兴地跟妈妈说:“您放心吧,我插队的地方是一条街,挺好的。”
在陕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年,我经历了许许多多难以忘怀的往事,亲历了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各种艰辛。这一年中,我当过掏粪人,当过磨坊管理员,也当过一段时间的民办小学代课老师,也遇到过两次险情。
有一次,我与一个社员赶着驴车到延河大桥东头的市场里卖豆角,卖完已过晌午,我自己赶车回队。回去的时候,一路都晴格朗朗的。过了兰家坪大桥,眼看着从无线电厂附近下坡过河就到家了,可眼前却出现了情况:早晨还清格凌凌的河水变浑浊了,河面也宽了,咋办?绕回去要走好远呢。一番思索后,我决定原路过河!于是,我紧了紧腰带,查看了一下装钱的挎包,坐到车帮上,一挥鞭子,毛驴毫不犹豫地踏入河中。平时的河水深不过膝盖,可今天眼见河水变深了,水面快贴到毛驴的肚皮了。看着浑浊的河水,我有点紧张。当毛驴走到河中间的时候,车厢忽悠一下漂了起来。毫无经验的我猝不及防地连人带车厢翻到河中,冰凉的河水让我激灵了一下子。当我从水中爬起来,抹了把脸往周围一看,糟糕!车轱辘与车厢分离开被冲走了。我顾不上多想,就朝车轱辘冲过去,追了有十多米远。然后一把抓住车轱辘。回头看,毛驴已经拖着空车厢到了岸上。我把车轱辘扛上肩,有些艰难地移步上岸。那毛驴扭头望着我,张着嘴嗷嗷地叫唤,好像催促我快点儿。我沿着河槽,憋足了劲儿,一口气走到河帮沿上的毛驴车旁。扔下车轱辘,感觉精疲力尽。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是那么别扭,有点站不住,于是一屁股坐地上。刚坐下,就听见轰隆隆的闷声传来。抬头一看,好家伙,河槽里泛着白花的洪水汹涌地冲过来。好险啊!
看着喘急浑浊的洪水,我有些眼晕。我翻看了一下挎包,里面卖菜的钱还在,只是粘成了一团,都是纸币,一分二分五分,也有一毛两毛的,最大面值五毛。还好钱还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咋办。
我抬头望着远方,仿佛看到母亲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鼓励我,要我坚强!坚强!人们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忍不住,从头上淌下的河水、汗水与泪水混在了一起……
(二)
插队第一年夏收某天发生的事,令我难以忘怀。
“明早派咱们和社员一起上山割麦子,咱们早点儿睡吧。”我说。
睡灶台边儿上的董同学答应了一声,噗的一下吹熄了煤油灯。我刚刚伸了一下腿,咦?怎么膝盖像针扎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的。我把腿挪动了一下。
“哎呀!”又一下。
“手电,手电。”我一下坐起来,大叫。
“怎么了?怎么了?”俩同学赶紧坐起来打开手电,在我掀开的被子上照射。赫然发现一只小手指般长、翘着尾巴的蝎子,静静趴在那里。
我倒吸一口凉气,立马觉得膝盖更疼了,火烧火燎地疼。
“别动!别动!”董同学说着下炕,从本子上撕了张纸,卷了一个逮蛐蛐的纸筒,又顺手提了一只鞋上炕准备着。韩同学一直举着手电照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纸筒慢慢贴近这个不速之客,另一只手举着鞋,随时准备下狠手。
这家伙好像看到窝儿了似的,爬进了纸筒。董同学连忙把纸筒口扭住,然后扔到地上,用鞋底子啪啪啪使劲儿砸了几下,又穿上鞋狠狠地踩了几下。随后长出一口气。
“好了,给你报仇雪恨了!”韩同学翻出一盒清凉油,给我膝盖上抹了些说:“管事不管事只有这个了。”他俩躺下睡了,我疼得眼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一把扯下盖枕头的白羊肚手巾,绑在膝盖上勒紧,用双手掐着揉着,咬牙忍着、忍着,也不知啥时候睡着了。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把我们惊醒。
“受苦的起来了!”是队长在外面叫。
“起身了!起身了!”还在叫。
我们一骨碌爬起来。
“咋样?能上工吗?”他俩问我。
“行,没事了。”
拿上镰刀、背绳,我们跟在队长身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鱼贯地向山上的麦地出发。
天见亮的时候,男社员们都集中到了麦子地。在老天爷的眷顾之下,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看来麦收之后可以多吃几顿白面了。队长让我们知青插在社员中间,由社员带着我们进行收割。我们学着社员的样子,搂一把割一把,码放一边,速度随着熟练程度在慢慢加快,不知不觉割了好大一片。随着太阳的升高,有人喊:“送饭的来喽!”大家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
送饭这个活儿得要年轻力壮才行。挑个担子,两边各挂有五六个陶瓷罐子,再装上食物,可是不轻。更重要的是半道不能歇,汤汤水水的放不下来,而且要尽量趁热送到地里。每个人的饭食差不多是一样的,半罐小米稀饭,罐口上的碗里有个玉米面馍和一点腌菜。熬到中午也还是一样的重复,也有的是一罐子玉米稀饭。腌菜各家有所不同,有萝卜、洋芋、酸菜,相同点是都没有油水,都是用盐粒腌拌的。
中午,强光直晒,山上光秃秃的也没个躲避处。大家分别用草帽或衣服遮挡着头部,董同学的双肩、后背都被晒得掉皮。从下午一直干到傍晚,队长让每人背一捆麦子下山。社员们都很麻利,队长帮我们三个知青整了一背。我试着抱了一下,够沉的,有一百多斤。队长嘱咐我们下山走慢些。他们陆续先下山了。我们仨也学着社员的样子,把肩膀头卡在绳子里,双手攥住绳头,往起站,一下、两下,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卸下肩膀头,走到韩同学身后。
“我喊一二,你就往起站。”
“好。”
在我的助力下,他俩都背起来了。
“你咋办?”
我说:“这里有个土坎,我把麦子拖到这,我在下边应该很容易背起来。你们先走着,我随后。”
“那好,你快点儿,天快黑了。”董同学说。
“没问题,我马上就跟上。”
我把白羊肚手巾别在绳子上,重新卡住肩膀头,拽着绳头,使劲,不成,再加点劲儿,还是不行。
我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儿,“嗨”的一声,麦捆飞上了肩头。强大的冲力让我一个前扑,扑到地上。
就是这一刹那间,我头上、身上一下子都汗湿了,双手抠在土里,头就探在悬崖边上!麦捆上的白毛巾在眼前闪了两下,“噗通、噗通”顺着悬崖滚落下去,声音越来越小,销声匿迹了。我趴在那里半天没敢动,心还在猛烈跳着。
一阵凉风袭来,我打了个冷颤。天快黑了,得赶紧。我往后退了退,慢慢站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我定了定神,试着抬了抬腿,还能动。于是,赶紧顺着那隐约还看得见的下山小道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