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山,满眼荒凉。山脚连绵,却滞重不能移动。我这些年出没于这土山的波浪,常走的路,都是拿手能捏握住的羊肠小路。一条羊肠小路,通向何方?空寂的山里,难得见个影子。可路是人走出来的,小路的尽头,眼界抬高,就看见了窑洞。铁丝一般的枣树,抓牢在半坡上。要是没有这一条条羊肠小路,谁还会想到大山里会生长着一缕缕炊烟。脸面有棱角的陕北汉子,已把广大的土山,踩踏成世代的家园。一天天走在山里,跟随身子的,恐怕就是这条羊肠小路了。
丢下第一枚脚印起,羊肠小路开了一个头。脚印越聚越多,层层交叠,隐隐能辨认出灰白的痕迹了。便顺着走,一天天的,不管不顾地,揉搓险陡的土山,直到出现狼粪的颜色,羊肠小路就成了。这时候,脚印落上去,有声还是无声,痕迹竟然没有开始那么明显了。土质的路,有了钙的成分,结结实实的。脚印都被羊肠小路消化了,吸收了。土山里的羊肠小路,是脚印营养出来的,人不在上头走了。一场风,一场雨,羊肠小路就能被吹跑,被冲净。
有时候,一座山峁上,会出现不止一条羊肠小路,一条一条,从山脚下不同的点,攀爬着上去。有的交织到一起,像拴了个活扣。走上一回两回,走不出来。但是,老半天,也不见走一个人,路怎么就有了呢?离远了看,似乎是一根根绳索,把山峁捆绑住了。如果一个人背着手,正好走下来,走到半坡间,就像要把山峁背到脊背上,就像要背走。就像有这么大的力气。
可人哪里背得动山,是山把人背着呢。这样的土山,就长杂草,整个的浑圆着,越往高处,越茂密。这样的土山,像一个巨大的人头。围绕土山,细细的一溜夹缝地,种上些谷子,埋上些洋芋。咋经管呢?也就是松松土,锄锄草。这时,土山似乎看着人动弹,土山也像人在想心思一样。但土山是不言语的。人在地里忙活一阵,要回了,就近上了土山,蹬踏着,种下一个个深的浅的脚窝。就这么无意或是有意,一条路,再一条路,皱纹似的,刻到土山的脸上了。
羊肠小路曲折在山里,有时悬着,悬在半空,似乎拽着摇一下,都能晃荡起来。有时,是一圈一圈的,下面的圈子大,往上,圈子收缩了,变小了。这样的路,走不了一辆手推车,只能走人。人的脊背,背着粮食,背着洋芋,背着盐,在山里移动。进山出山,都让羊肠小路牵着走。也走羊,走驴。驴是好劳力。人背不动的,靠驴背。驴背得多,驴有左右两副脊背呢。羊肠小路,羊走着最合适。不是一群羊,一群羊的话,就像雨点子撒到山上了。是一只羊,或者,是两只羊,被绳子拴着,绳子的一头,在主人的手里。羊和主人赶集去呢。
走在羊肠小路上,一个人走,走一天,也是一个人,心发慌呢。吼一嗓子,山被扩张了,人也被扩张了,心里舒坦了。信天游是由着心唱的,没有现成的调调,唱成个啥,就是个啥。信天游是唱给自己听的,唱给大山听的。放羊的时候,给羊听。羊能听懂吗?吃草的羊,抬起头,一会儿,又把头低下了。要是瞅见个女子,就来劲了。一曲曲的信天游,朝山对面游过去,脸涨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还不歇上一歇。但是,女子也是个唱家,还会来上几句。一来一往,对上胃口,就把意思唱出来了。
我到陕北去,几次都是冬天。走进山里,接近了空旷,寒冷,满眼的黄土在我的胸腔堆积。大山的豁口,似乎是我的生命之门。只有深入到大山的背后,只有用双脚在羊肠小路上走一天,才能体会到某种本质的呈现。我的双脚,带上了泥色,犹如拔出来的根,回到了大地的深处。
放眼望去,一座又一座山峁,依次呈现。晴朗的天空下,背阴处的雪,还没有融化,给山的低洼处,绣上了洁白的围裙。干枯的蒿草,挂着霜,易脆易折的样子。陕北的天,在这个初冬,蓝得叫人心疼。头顶晴朗着,蓝天的蓝,是那种纯净的蓝,是南极冰盖那样没有受到一丝污染的蓝,是幽深的蓝。如果能把双脚踩上去,甚至会感觉到某种锋利。走在沟畔,一阵冷气从裤脚钻进来,浑身机灵一下,又一下,头脑突然清醒了,清晰了。这一天,我朝山顶走,而且,有意不走羊肠小路。山坡上的土层,覆一层硬壳,踩上去,脆脆开裂,冒出一股股白烟,很快扩散,鼻孔里呛了一下,痒痒的,又适应了。蓝天的面积,却在我上山的过程中,逐步扩大着。似乎高处的蓝天,是随着我的上升而展开的。我在陡峭的山坡,攀爬得吃力,便揪住蒿草的根,用脚试探着踩踏压实虚土,稳住了,再倒换一下脚。蒿草麻手,草秆勒得手疼。当我终于到山顶上时,蓝天的蓝,似乎正经过我的身体,我的四周,是无边的蓝,是陕北的蓝……
怎么舍得离开大山呢?身上流失了水土,山也不走,人更不会走的。人的前胸后背紧贴着山,祖坟也是一座山呢。树木旗杆一样插上了,草籽一坡一坡撒下去了。土山戴帽,有了颜色呢。土山深处,剪纸更红,过滤着日头的光亮。山里的人,布满羊肠小路的手掌,攥着一把土,也是攥着一颗心。
被羊肠小路缠绕的日子,说慢,比长一颗洋芋还慢;说快,喜鹊的翅膀忽扇一下就黑实了。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春天了,山丹丹花都新鲜得能弹出水了。山里人少,还是空荡荡的,羊肠小路被绣上了绿色的花边,也寂寞着。没有人走,羊肠小路自己走。不动的土山,真的只有羊肠小路在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