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横贯中土,浩浩滔滔,奔泻大海。一路上,有曲折也有平稳,有暴戾也有舒缓,但扑腾出去了,是不会再回头的。黄河的性格,何尝不是其滋养的生灵的性格呢?黄河过宜川,却没有一扫而过,停下不走了似的,用尽水滴石穿的力气,硬是掏挖出一个壶口,似乎在暗示:这是一个盛装大有的容器,这是黄河千秋万古的命门。
黄河之水天上来。未曾一睹壶口的面目之前,在我的想象里,壶口悬天,一腔大水由高处跌落,为大地灌顶,又义无反顾,浩浩东流。黄河把最大的气势,选择在壶口宣泄。在壶口,黄河作了一次最重的发力,一次最痛快淋漓的暴发。黄河,拿出从发源地一路吸收的全部流量,实现着一次果决的纵身。这样的壮举,能够做到的,只有黄河。因为,中国只有一条黄河;因为,用一个“河”字,便可以专指黄河。“河”字,千百年一直为黄河独有。因为,黄河的“河”,是天下所有河流的词源,是天下河流之母。
二十多年来,我频繁地奔走于陕北的广大地域,无论是山塬连绵的安塞,还是漠风劲吹的靖边,我都曾长久地居留,并在和当地人的朝夕相处中,渐渐有了土著的心态。我不仅仅惊叹苦乐由心的信天游,一个劲儿大红着的窗花……这些有形无形的原生态,毫无疑问会在岁月里恒久。即使一粒生着肚脐眼的小米,一蓬完全干枯,却能因为一滴水而顶出一星绿的蒿草,也让我获得人世间不曾遗失的温暖和坚守,而更加敬重生灵更替中传承下来的隐忍和豁达。
我曾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登上白云山。一路上,头顶是铁丝一般的枣树的枝,盘绕出一个清冷的天空。我脚步轻微,是为了不惊扰神灵,也是想让寂静如水的夜色把我土尘的肩膀染湿。立身高处的道观,月光淡然,虫声不起。远处,隐约有巨物在移动。放眼山下,黄河在山塬的高低起伏间缓慢流淌。浩大和阔远是不需要映衬的,存在自身便是一切。只有黄河,才能如此自信,不在乎外在的修饰。似乎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是雷声,是天地的大音。潮湿的气息,使我的手脚更加冰冷,我知道,这气息,来自黄河。这一次佳县之行,我觉得,正是一条黄河的沉稳流过,才有了佳县之佳,才有了天地间的人与自然,人与万物的通顺,并通过柴火味的炊烟表达出来。炊烟下,砖窑、灶火都是祖辈流传下来的,由于经久而深具家园意味。通过被泥土磨亮的农具表达出来,那带铁的部分,由于珍惜而非常耐用和应手。
走遍陕北,我就觉得壶口的诞生,并不是造化之手的偶然促成。的确,只有这片知冷知热的土地,才能为壶口造型,才能够安放住壶口的身体,让壶口在时光的更替中永恒。
那是一个炎热的正午,我第一次去看壶口。行走的线路,是从陇东庆阳出发,一路北行。过子午岭,山体庞然,满山葱茏。待渐渐低矮、消瘦,草木稀疏下去,视野反而开阔了,经合水,越富县,抵达甘泉县一个路口,又转向斜插进去。我向着宜川、向着壶口进发。两边都是土山,一边高挺,山头上覆盖着绿草,路在山脚下曲折;一边平坦,坡上被开垦成庄稼地,中间隔着河渠,水很低浅,石头就显得突出。柏油路上,丝丝缕缕热气在升腾。由于光照的作用,十米、二十米远的路面,闪耀幻觉般的光斑。距离近的树木的树枝和叶子,看去似乎在不断虚化并部分变形。树木的生长让山塬柔软,成波浪,成潮涌,我幻觉山塬在腾挪推移,在变动着位置,似乎要淹没低处的汽车。汽车却像黏合在了热烫的路面上,轮胎的每一圈转动,都是一次艰难的剥离。当山塬纵横的形势渐次弱化下去,视野失去了遮挡,我分明来到了侵蚀区的边缘,身子由低处来到了高处,越是往前走,越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空,巨大的虚无。
果然,晋陕大峡谷,这亘古的存在,无声于我的面前,这就是我感觉到的空和虚无。这一刻,我体验到的首先是寂静。无边的寂静,原初的寂静,震慑了我的魂魄。我知道,壶口就在这寂静的大峡谷里。壶口是不寂静的,可是,我怎么听不到黄河跌入壶口发出的声音呢?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声音啊!大峡谷两侧的山体,似乎经历了剧烈的扭动和牵拉,如今虽然默默无言,但看得出,那层层叠加的石层,承受着的是不能使用计量单位表述的重量。我几乎没有看到浑然完整的巨石,石头也在地质的时间里碎裂了庞大的身躯。如此阔大的峡谷,才是天地的久远。在这里,人是过客,草木也是过客。一时间,我心里生出一丝悲凉,为一世的短暂,为一事无成的光阴虚度,更为这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有多少变化的峡谷。峡谷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缺口,才有了容纳,有了不失去。风在峡谷吹着,黄河水在峡谷流淌,它们互相成就着,也互相成全着。一阵风吹远了,还会再起一阵风。黄河水流淌,黄河水在峡谷不断流,这才是永远,才是大地的证言。我来到这里,只是停留,这里有我无我,都不算啥。在这里走一趟,我留不下什么痕迹,这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渺小,我的脚印,我的影子,我的一声叹息,发生了也如没有发生,轻轻地都变成了过去,消失于时光的深处。
但是,我还是来了,神往,期盼,一回回谋划,要看壶口,要以壶口的胸怀,扩大我的浩然之气。要让走着走着就走到老、走到死的一辈子活出意义也活出挣扎,活出自在也活出放开。人都有不甘心,人都想在认命平凡的过程中,追求可能的崇高,我又怎么能例外呢?但是,我依然在想,一个壶口,能让我提升起人生的境界吗?
我慢慢移动,接近着壶口的方向。峡谷的这一侧,是宜川。我就站在这一侧的高台上,俯视着峡谷的纵深。
随着角度的转换,我终于看清楚了,峡谷间不光是岩石的平面和平面上的高低起伏,在灰白的颜色上,覆盖了一层浑黄,其宽度几乎占去了峡谷的一半。这浑黄,似乎是静止的、固态的,只是区别于灰白颜色的另一种颜色。但把目光集中到一处仔细看一会儿,就会感到这浑黄在移动。是的,移动!这正是黄河的身子在移动!恍然间,我似乎体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有黄河,才能和这浩然的峡谷对应和匹配。就像西天注定属于如来,就像曲阜方可诞生孔子,就像秦始皇陵只能让嬴政安身,这峡谷和黄河,是互相造就,是互相拥有着的啊!
当我下到峡谷里,谷底这石头的河床放大了。而在河床的中间,是一条深陷下去的沟槽。走近了我才看清,黄河就在沟槽里缓慢流淌。或者,不能叫流淌,因为水流是动着的,却如同静止一般,似乎不是河流在动,只是时空在动,造成我认为河流在动的错觉。但是,的确是水流在动啊,巨大的动,竟然也如静止一般。这石头的沟槽,肯定是黄河的水流冲刷出来的,需要多么漫长的日月,黄河才能在这坚硬的石头上,把一条石槽刻凿出来啊。水是至柔之物,却以柔克刚,几乎像舌头舔铁,像微风吹山,竟然就让顽固的石头也浅了下去,深了下去,竟然在浑然的石头的身上,只是用水的分子,拓展出深邃悠长的河道来!
我顺着河槽的边沿逆行向前,我隐隐觉得,壶口,应该就在河槽的起头处。果然,石头的河床被水流腐蚀得更为凌乱,也更为宽阔的前方,我在低处的石台上,看到黄河的水流,像打开的扇面,逐渐收拢,逐渐集中,正在石头的不规则的台阶上跌宕。而最粗壮的一脉水流,齐齐排放,倾倒,正把一腔子的吼声,窝下去,压抑着一般,实际上反而营造出更大的动静,归了下面的石头的大洞,又沸腾着鼓凸出来,顺石槽奔流而下。
我的确是痴呆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是的,我丧失了表达的能力。我的动作,我的语言,在这里统统失效了。在壶口面前,我只有老老实实的,像一个幼儿,像一张苍白的纸。壶口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和无助,壶口叫我领会了没有底气就不要张扬。擎起壶口一饮,我还有这样胡乱的心态吗?置身自然,人难免联想,也对接自身的感受,我有我的卑微和弱小,但是,我也有我的自大和修为,在壶口的壮观里,我的胸襟,也要辽阔,也要舒展呀!
天下黄河一壶收。一个壶口,装得了黄河,也装得下世上万物。经过壶口沉淀和激荡的黄河水,完成的是一次再生,从此成为全新的黄河,成为一往无前的黄河。为后面的行程,为无际的海洋,黄河将更能担当,更加包容。我想,之所以将其命名为壶口,不仅仅寓意象形,一定还有更深刻的原因。壶中有乾坤,壶中天地大。大千世界的壶,独此一把,只为黄河订制,也只有黄河才能匹配。这壶的肚量,这壶的吐纳能力,这壶的坚固,是雄性的,是舍得的,是宏图的,才有了晋陕大峡谷千古春秋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