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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2月26日
将进酒
高安侠
  一
  洞藏幽暗,酒海杳深,原浆酒储存在岁月里寂寞等待,似重楼严锁的佳人待字闺中。
  举木勺舀入,感觉酒液似乎有种张力,抗拒侵入,须加点力气在手臂上。木勺潜入酒海深处,涟漪骤起,恰似大水走秋风,浩荡、从容。
  将酒倒入一浅盏,小心翼翼捧在掌上,一股醇厚之气扑面而来。轻啜一口,一匹丝绸滑过咽喉,一线热流冲进腔子,倏然半途消弭,不见踪影。舌尖味蕾全部舒张,捕捉那气息,似乎千百种味道在里面,丰满、厚重、华美,在齿颊间回荡。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匹配的词对应这种感觉,便只是赞叹道:香。
  还想说,却无语。那么多的词汇知道不能胜任,纷纷隐身。其实,香是不能描述这种感觉的。香字太单纯,解释不了内里的厚沉。积贮了整个夏天的阳光雨露,似一部经典著作般厚重,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值得咂摸半晌,与自己的心率产生共振;香字太张扬,像一个爱显摆的人,有点什么好处恨不得让人都知道,希望引来别人羡慕。而酒却是分外内敛含蓄,像一块美玉将体内的光芒隐藏起来,只将温润谦和示于人;香字太跳荡,几乎还有些轻佻,不能隐喻那种暗藏的奢华。我忽然一下子明白,古代祭祀天地、封禅大典,今天婚丧嫁娶、接风洗尘为什么要饮酒。酒表达的是最诚挚的敬、最虔诚的爱。
  就像我们对很多事情的命名一样,张冠李戴,以讹传讹。世界上没有一个词能准确无误地描绘酒的味道。只能说,酒是味道之上的味道。
  不料,脚底下却有些飘了,似乎踩在棉花上。没有了定力,把持不住方向。令人愉悦的晕眩,脉管里的血液似乎在呼啸,有想唱歌的欲望。眼前的一切并不那么真实,真实的是那些储存在记忆里的酒。
  原来,岁月中所经历的一切悲苦,都被时间发酵成了酒,细细品味,竟也如同酒一般甘醇芳香。
  摸一摸那陈年的酒海,辨认出是红柳编成的骨,里里外外用细泥抹了几层。据说做酒海是有讲究的,红胶泥和着猪血,再放了陕北人糊窗户用的麻纸、鸡蛋清细心搅拌均匀,再往红柳上抹好几层,这样才能抵挡得住时间。如今,用手轻轻一摸,细细的土屑纷纷落下,一股微微的土腥充满鼻腔,还有沉淀在岁月里的酒香。
  二
  酒不是粮食。粮食也不是酒,二者之间有一道天堑。然而,粮食确实是酒的前世,或者说酒是粮食的今生。
  我想象着粮食,最好是高粱,我喜欢的一种植物,浑圆朴实、最有土地的气息。
  秋天,湛蓝的天空下,高粱长成了,高高的个子,摇曳在一望无垠的田野。它们成熟饱满,吸纳了阳光和大地的滋养。每一粒籽充满了力量,迫不及待地从谷壳里蹦跳而出。从今天开始,它们独立了!作为高粱,每一粒都有自己的前途和方向。
  可以选择的道路很多:譬如,作为种子,期待来年的另一场丰收;或者粗陶碗里的农家饭,被黝黑的大手捧着,作为一顿普通的晌午饭;又或一盏细瓷杯子里的酒,在某个喜庆的宴会上,被人恭恭敬敬地端着,献给尊敬的人。
  正如每一个人所必经的选择那样,里面充满了犹疑、徘徊和不确定性。当然,大多数高粱会成为农家炕桌上的一顿饭,简单扎实,一帆风顺地完成了作为庄稼的使命。
  没有错的,粮食的命运轨迹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然而,一个群体中,总有一些不肯走寻常路的家伙。因为颗粒饱满、品质优良,它们注定要成为酒,以物质的形式参与人的精神世界。
  从前,酿酒是纯手工活,人的肌体和酒亲密接触,人的灵气也自然而然地渗入其中。比如一只灵巧的手把原料抓在手里,轻轻揉搓。在指尖的起落间,酒与人便产生了交流。人的汗液、心情融入其中,甚至秋日的阳光,田野的一场风,农家小院的忙乱都会进入酒,成为一种味道。
  在一次次的筛选剔除中,杂质渐渐减少,剩下的籽实如同那些酒坊里的精壮汉子那样,粒粒紫中透亮,辉映着喜庆的微光。
  饱满、结实的粮食在碾盘上跳荡,蹦蹦跳跳的青春一望而去的是锦绣前程。红地毯在地上铺着,一步一步走上去,轻盈妙曼。无数羡慕的眼光,照相机咔咔作响,前程似锦啊前程似锦!满心满意的骄傲和喜悦。等在前方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美的呢?选择了这一条路是多么幸运啊!
  忽然,一只巨大的石碾压过来;瞬间,痛楚周身弥漫,想不到在锦绣前程中还要经受这般煎熬。高粱和大麦、小麦、豌豆、大米种种粮食被掺杂在一起,大地像陶轮一样翻转。在粉身碎骨的劫难里,彼此进入,难以分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自的独立名号也将被撤销。现在,它们只是一堆造酒的原料,灰头土脸地胶着在一起,名叫酒醅。不管彼此喜欢还是嫌恶,都要天天黏在一起,就像陕北人说的,一个锅里搅稠稀,再也无法分开了。
  三
  闷热的酿酒坊,阳光从高处的小窗子透过来,形成一个个细长的光柱,打在十几个精壮汉子的肩背上,汗水流成了细细的溪流,随着劳作的节奏,在阳光里面一闪一闪。汉子们挥舞铁锨奋力搅拌,肩臂上的肌肉隆起得像一座小山似的。长期在酒坊间劳作的人都练就了好膂力,一只手可以举起一只碌碡。酒曲还有麸皮或者稻壳搅拌其间,尽力搅匀,不留一点疙瘩。然后挥舞的铁锨将其铲入一个个一人多深的窖内。在窖内,将要进行的事情是“酝酿”。
  请注意“酝酿”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造酒的发酵过程。比喻做准备工作。”这个词和人类造酒的历史一样漫长。几千年过去了,它渐渐从酒坊里的俚语变成了典雅的文言,存在于典籍里面。不过,在陕北,今天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山里老农也会使用,把它作为日常口语。一大家子凑在一块商量族中大事,几个旱烟锅一明一灭,大家默默无语,主事人催促,老大,你先说。老大嘴里噙着烟嘴,慢悠悠道:“甭急,酝酿酝酿。”足足一袋烟工夫,肚子里酝酿成了,才慢慢开口,当然,一开口,话就有了分量,不能落到地上。
  酒的酝酿其实很讲究,要有好窖泥,据说窖泥是酿酒的关键。好的窖泥原料来自水田里的淤泥,把淤泥从水田里取出,加以苹果、梨子等反复拌合,使它们的清香糅和在泥里面。当酒醅进入窖内,浮面要盖一层厚厚的散发着臭气的窖泥。
  那些曾经在阳光下生长的粮食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如此境地,如此不堪,窖泥劈头盖脸盖住了最后的光线,难道一生就要这样度过吗?
  等待。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等待。
  在等待中酒醅渐渐发生了变化,那些原本毫无干系的东西,试图沟通、融合。窖泥中那些不可捉摸的气息渗入了酒醅,这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一种神秘的转换。没有谁能说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一种新的滋味便诞生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能用常识去解释。
  四
  在一只巨型蒸屉里,粮食将要在这里脱胎换骨。
  酿酒的汉子运足气力,挥舞木锨将酒醅铲入大蒸锅,就像命运之神拨弄众生一样,随意、自然,不假思索。
  甑片之下是来自远山的泉水,只是一顿饭工夫,安静清冽的泉水咆哮起来,掀起湍急的白浪,似千百头雪狮子奋鬣扬鬃,一切狰狞可怖,恍惚地狱一般。谁能知道在历练成酒的路上,这般艰难,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热汗源源不断流出、流出、流出,蒸腾的白气随着一只细小的管道渐渐凝结成流质,一只大木桶等在这里,它将迎接酒的诞生。
  一盏细瓷酒杯,或者一只粗瓷大碗,还未沾唇,那味道像一支先锋队,抢先攻占鼻腔,急、烈、冲,把所有的味道都压下去,就像杨玉环回眸一笑,令六宫粉黛花容失色。太鲜丽、太炫目,夺人眼球,存在感太强。一时,竟有千百种感觉,秋日爽朗的高原,湛蓝天空下劳作的身影,扶犁黑手上的毕露的青筋,打谷场上,连枷声声,山鸣谷应。
  现在,一掊粮食变成了一滴酒,就像唐三藏西天取经,终于修成正果。它再也不是单纯的果腹之物,而是化蛹为蝶,蝶变而仙,直接进入了人的精神世界。
  然而,历练还没有结束。正如一把宝剑要经历淬火才能削铁如泥,吹发即断。酒还要放入酒窖洞藏,一个远离了喧嚣、热闹的所在,地穴一般暗无天日,与阳世毫无瓜葛,或者被世界遗忘。在漫长的日子里,在漆黑的酒海中,渐渐醇化。把张牙舞爪的个性折回去,藏起来;把血气方刚的赳赳武夫磨砺成儒雅敦厚的白衣秀士。将直露浅白的脾气隐藏起来,将张扬刚烈修剪平整,学会了从容不迫,隐忍柔韧。
  酒在舌尖上缠绕,醇厚纯粹、意味深长,似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暗合一个人在夜静时分,打开内心宝藏,摩挲那些只属于自己的东西,肚子里的酸甜苦辣镌刻在心灵深处,回味久远。所有过去的日子,只是一个字:香。苦也罢、甜也罢,都被记忆收藏,在岁月深处闪着幽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