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第一天
1975年9月26日,高中毕业后的我来到延安洛川京兆公社伏益大队插队落户。这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一辆解放牌敞篷大卡车载着我们从洛川县城向京兆公社飞驰。我们一路歌声,一路笑语。途中,映入我们眼帘的,都是惊喜的丰收景象:沉甸甸的谷穗,火红的高粱,金灿灿的玉米地……我站在车厢的前端,望着广阔的田野,期盼着前方将要到达的新家……不一会儿,卡车拐进了一条颠簸不平的乡村土路,车后扬起一股股呛人的黄土。不久,村落扑入了我的眼帘,卡车开到一个大麦场上停了下来。
“咚!咚!咚……”欢乐的锣鼓声响彻四野。黄土高原的穷乡僻壤来了一群城里的学生娃,使得小村庄立刻热闹了起来。我身穿白底碎花外衣,红色的领口向外翻着。突然,我听到人群中有人惊叹道:“车上还有戴着红领巾的学生娃哩!”社员把我的红衣领当成红领巾了……车停稳后,几个小伙子帮我们卸下了行李,社员们满脸笑容地一边扶我们下车,一边帮我们拿随身用品。
队长领着我们进入了一个大院,迎面有两孔用青砖新箍的窑洞,看着十分清爽。走进其中一孔窑洞,只见靠窗的是一个能睡五六人的大土炕,土炕连着灶台。再往里,便看到了做饭的大案板,以及碗柜和饭桌,窑洞的墙根还立着两只大水瓮。另一孔窑洞内被分割成了里外两间,外面的一间有炕,里边是储藏室,放着粮食和工具……我们4个女生住到了前边的一孔窑洞中,5个男生则住在被分割成内外两间的这孔窑洞中。
这时候,队长前来招呼我们去吃饭。原来,队里为了欢迎我们这些刚到农村的知青娃娃,特意杀了一只羊。我们每人端了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方木桌旁吃了起来。我还是头一回这样大碗吃羊肉,尝了一口,一点也没有羊肉的膻味。我好奇地问社员:“为什么这里的羊肉没有膻味?”他们说:“这里的草地上长着很多野葱、野蒜等草药,羊吃了,肉就自然没了膻味。”也许是饿了,我竟然把一碗羊肉都吃光了。
天渐渐黑了,社员们纷纷离去,我们也从兴奋中平静了下来。我点上煤油灯,开始写日记:“今天,我成为一名新农民了,这里就是我的新家,新的生活将从今天开始……”
闯过做饭关
插队落户到乡村,对于我们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城里娃来说,首先要过的就是做饭关。
一天,我们知青组开会商定:每人轮流做饭一周。第一次轮到我做饭时,面对大锅、土灶、大案板和9个人的饭菜,我满怀信心地干了起来:洗菜、和面、切削、揉擀。准备好食材后,开始生火。可是顾上点火就顾不上拉风箱,捣鼓半天点不着火,还搞得满窑浓烟滚滚,熏得我眼泪直流,脸上抹得像花猫。前来帮忙的农村大嫂见我这样狼狈,笑着过来教我。她先抓了一把细柴草点燃,送入灶膛,再将粗柴慢慢架在燃着的细柴草之上,同时缓缓拉动风箱。灶膛中的火苗穿过粗柴,越烧越旺;粗柴烧红时,再加入煤块,同时加大拉风箱的力度,灶火就熊熊燃烧了起来。大嫂一边演示一边说:“生火时,不能把柴草压实,压实了就会冒烟。”我细心观察,掌握要领,终于学会了生火。
开始学煮饭时,我常常把饭煮糊,但无人埋怨,而是抢着吃锅底的锅巴;炒的菜不够吃时,也互相谦让,反倒让原本不够吃的菜剩了下来。
每周,负责做饭的人还要负责挑水。可是村中老井里的水量很少,我们得经常去邻村打水。每当没有水的时候,我们队的男知青就挺身而出去挑水。后来,我们女知青也不甘示弱,抢着去挑。我第一次去邻村挑水的时候,单薄的身体挑着80多斤重的一担水,摇摇晃晃地边走边洒,一里多路要歇10多次。等把水挑到水缸边,一桶水就只剩下了多半桶。然而,我们女知青反复练习,坚持不懈,经过一段时间,同样的路程只需歇一次就能挑回满满一担水了。
在我们知青组里,有位名叫王德春的大我们两岁的男知青。他身强力壮,生火做饭是行家,女知青都佩服地称他为老大哥。下乡之初,老大哥主动承担了生火、做饭、劈柴、挑水等活计。他每天都早早起床,开始烧水、熬粥、做饭。等到大家都起床后,热气腾腾的早饭已经做好。可他不吃一口,就和几个男知青去井台打水了。我们烧火用的风箱分外沉,女知青力气小,每次需要用风箱的时候,我们都要双手握着风箱手柄,用尽全身力气推拉。遇到蒸馍,需要推拉风箱一个小时,才能把馍蒸熟。老大哥总是在蒸馍时帮忙拉风箱,我们对此十分感动……女知青们纷纷称赞老大哥是个活雷锋。
很快,大家都学会了做饭,并在自己负责做饭的那一周尽力改善大家的伙食。做饭的过程中,每人都将自己跟父母学到的各种做饭的本事展示给大家。轮到我做饭的时候,我将母亲教我的蒸花馍的本领展示给了大家,还做了一锅面疙瘩汤。这两样饭,很受大家欢迎。
下乡第二年,国家不再给我们拨粮食,我们开始靠生产队分的粮吃饭。那年,恰逢冰雹灾,队里将收回的麦子留足种子、上交公粮后,再将少得可怜的一点分给社员。我们知青户共9口人,全年仅分到一斗麦子,磨成面只有20来斤。为了让这些白面吃得更有意义,大家决定,只有在过年过节、小组人都到齐时才能吃。因此,学会用粗粮做饭就成了知青的重要任务。于是,知青们纷纷向农村妇女请教,很快就学会了推米、簸米扬糠、推碾子、磨豆腐,还学会了蒸软糜子面、玉米面、高粱面馍馍。大家更学会了用粗粮制作出一道道美食。如“老鳖靠岸”,就是将玉米饼子在熬粥的大铁锅内贴一圈,粥熬好了,玉米饼子也熟了。玉米饼贴锅的一面金黄、香脆,十分可口。我们还学会了做玉米面搅团,学会了摊米黄,学会了用高粱面、玉米面卷上辣子做成花卷……同时,我们在院子里的土台上种豆角、西红柿、南瓜、萝卜……到荒坡上掏野蒜,摘野葱、野蘑菇和野木耳……后来还养猪、养鸡、养鸭,逢年过节就改善一下伙食。那时,村里每年给大家分的油比城里还多,农民舍不得吃,用油换钱。知青集体户没负担,分来的油都用来炒菜、做油花卷、炸油饼……知青小院中常常飘出阵阵油香,让村民们十分羡慕。
冰雹无情人有情
我插队的村子里不算知青,有男劳力20人,女劳力28人,半劳力7人,而经常在大田里耕作的男女壮劳力只有20来人。全村土地面积620亩,除了平地上的60亩之外,其他土地都在一层层的硷畔上,全村人均土地面积6亩。村里种植的主要农作物是比较耐旱的玉米、高粱、谷子、荞麦、大豆……那时,村里种庄稼主要是靠天吃饭,庄稼产量很低。当遇到冰雹、干旱年景,日子就更不好过。
下乡第二年夏季的一天,天空阴云密布,一团团浓黑的云团在村庄上空聚集,不一会儿就风雨交加。老乡们一边呼喊着:“要下冷子了!”一边赶忙招呼我们躲进窑洞。我问:“冷子是什么?”老乡答:“是冰雹,有一年冰雹像拳头那么大,打死过川道里的牛。”很快,雨点就变成了大小不一的冰雹。小的像花生米,大的如乒乓球,噼里啪啦下了十几分钟。冰雹过后,走出窑洞一看,只见眼前白茫茫一片。道路两旁的树叶树枝、地里的烤烟叶和玉米秆上的叶片被打成一缕缕的,随风飘摆;麦子成片倒伏;果树被打成了“光杆司令”。知青和老乡们站在地头,个个儿一脸茫然,心里一阵阵发紧。几个女知青站在自己精心种植培育的棉花试验田里,失声痛哭……为了种好试验田,一个个不满18岁的城里女孩,每天挨家挨户掏粪,再把粪挑到几里外的试验田,沤肥、上肥、打药、灭虫、除草、修枝、打叶……从试验棚中的小苗长到结出棉桃,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辛勤劳作,瞬间就被一场冰雹给毁了,怎能不让人痛心啊!
这一年,村里遭受了灭顶之灾,比如烤烟叶被冰雹打过就绝收了;光秃秃的苹果树上,苹果所剩无几,就是幸存的苹果表面也被打得疤痕累累。
即便如此,队长还是让我和妇女队队长屈竹爱拉了一车苹果到10公里以外的县城去卖。
我俩一大早拉车出发,一路上坡,到了县城已经是大汗淋漓。我们的苹果车与其他苹果车沿路边排成一溜。我之前从未干过在大街上卖东西的事,只是站在车边等人来买,可半天也无人问津。
这时候,妇女队长对我说:“王欣,你来吆喝吆喝!”
我试着张了张口,可就是喊不出声。
我说:“竹爱,还是你先吆喝!”
只见妇女队长泼辣地高声喊道:“卖苹果,又大又便宜的苹果……”
我们的苹果虽然被冰雹打伤了,但个头大。我们先叫价两角,来的买家不少。但一看到苹果皮上的小红点,就都摇着头走开了,我们减价到一角,也只有几个人买了几斤。眼看到了下午,卖不掉还能拉回村吗?我和妇女队长看着这一车苹果发愁。
这时,一个果商过来看看我们的苹果,开了价:“5分钱一斤,我全要。”我俩讨价无果,只好卖给了果商,一车苹果只卖了20多元。
这一年,我们村吃上了国家的救济粮。青黄不接的时节,公社特批给知青一些麦种当口粮。村里有些劳力少的农户,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来知青组借粮。知青组专门开会讨论,全体同意接济这些特困户。当时,知青是这个小村庄劳动生产的主力,平整土地常常是一个生产队长带着我们七八个知青干活儿。由于劳动量大,加上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所以饭量也大,粮食很快就被吃光了。没粮吃,我们就吃果园里掉落在地上的苹果,可是越吃越饿。知青组长找生产队商量,最后决定玉米快成熟了,特准知青收一些吃。就这样,我们一天3顿嫩玉米,一直吃了半个多月。开始几天,我们还觉得嫩玉米很香,可是吃到最后,谁也不想吃了。
当年,村里的粮食大幅度减产,生产队在上交完国家的公粮后,人均每月只分到十几斤粮食。细粮更少得可怜。每人全年分得3斤麦子,磨成面粉后只有两斤。村民家平时舍不得吃白面,都是放到过年才吃。这一年,我和知青董毅留在农村过年。大年初一上午,我们把全村的妇女都请到知青窑洞吃饺子、吃炸元宵,窑洞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热闹异常。下午,老乡们就前来热情地叫我们去他们家里吃年饭。从初一到十五,老乡们抢着叫我俩。由于叫我们前去吃饭的老乡太多,有时安排不过来,一天就吃4顿饭。当时,我们每到一家,老乡们给我们端上来的都是白面馒头、软糜子馍馍以及米黄。我们知道农民家里恓惶,一年到头别说吃白面,就是杂粮也吃不饱,常常是野菜相伴。所以我俩每到一家,董毅吃硬糜子黄黄,我吃软糜子馍馍,谁也不去拿白面馒头。老乡们热情相让,我们说,留着让孩子和老人吃吧……
一晃40多年过去了,如今,昔日的小村庄变成了大村庄,洛川县也变成了苹果县。县上为防雹灾,采取多种措施,如炮轰冰雹云、拉网护果树等,改变了过去靠天吃饭的状况,农民吃不饱饭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