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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4月21日
张载的陕北
高安侠
  一直毫无原因地喜欢北宋。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穿越到北宋——为《清明上河图》里那份市井烟火所营造的繁华,还有微微的“乱”。不是兵荒马乱,只是一种适度的、放松的“乱”。思想的自由也是“乱”的内涵之一。
  经济的繁荣与思想的自由,使得这个时代人才辈出,张载便是其一。
  张载是关中眉县人,曾经来过陕北,做过云岩的县令。他做县令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却将文明开化播撒于黄河岸边,影响深远绵长。
  今天的云岩只是陕北宜川县的一个乡镇,路过几次,无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似乎有一种古典雅驯,让人无端地联想到“云无心以出岫”之句。
  同在黄河岸边,云岩自然无法与壶口瀑布相比。壶口是黄河的一段华彩乐章,风头远远盖住了云岩,甚至盖住了整个陕北。而云岩那么寂寞,那么安静。远方的人,驱车千里看壶口,而对路边的云岩小镇,恐怕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有人说,陕北的文化底蕴到底还是浅薄了一些。陕北人说,这得怪孔子,当年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不知是嫌路远还是忘了,或者,容我私心忖度,也许瞧不起。
  不过,还好,我们有张载。
  我曾经在西湖边的万松书院里遇见过张载。书院里最有名的是祝英台与梁山伯的故事,情侣们争相与之拍照留念。从古到今,各种艺术手法反复演绎着他们的故事。即便在陕北,也有瞽目的说书艺人弹着三弦,走村串户地传唱,引得无数人为别人的爱情流自己的眼泪。而万松书院里历代大儒先贤的雕塑前鲜少有人驻足,有很多名字,那么生涩、拗口,不为人知。关学大儒张载也在那儿寂寞地立着。
  也许哲学远在生活之上,属于无用之用。于是,一千年来,张载被高高搁置起来,尘封于历史发黄的书卷里。这一切让人感慨,做学问多是生前寂寞,身后寂寞。
  后来,我又去他的家乡眉县旅行。在那里,才知道那句气象夺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话原来出自张载。
  知识分子何为?很多人试图给出答案,但我觉得张载的“横渠四句”最为恰切。知识分子不是坐下清谈,而是有做实事的能力。
  实际上,张载也是这样做的。在云岩当县令时,他致力于解决老百姓生活中的实际问题,一些做法极具政治智慧,直到今天仍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比如,他注意听取民间的声音,时不时召集老百姓到县衙,设酒食款待,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聊家长里短。老百姓有什么不满立刻就能得到反馈,这简直是群众路线的雏形。密切联系群众,应该是由他首创。直到今天,这种做法还被当作关乎一个政党存亡的生命线。比如,县衙门口贴出的政策法令,他每次都召集有威望的乡贤,让他们充分吃透,然后以通俗易懂的话语转告普通百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打通最后一公里”。利用民间力量管理民间秩序,避免了政府的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多而出力不讨好的尴尬。同时,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乡民自治能力得到充分发挥,将细碎繁多的民间矛盾及早化解。今天看来,仍然具有极强的现实借鉴意义。
  而我陕北的先民也幸运地接受了儒家文化和风细雨的浸润,于是,崇尚礼仪,有了文明教化;尊师重教,有了耕读传家。
  我曾多次翻开关于张载的文字,想象他这个人,甚至觉得他不像一个普通书生。本质上,他是一个热血青年。21岁那年,正是宋夏对峙期间,边地延安经常打仗,老百姓的日子难以安生。宋朝的软弱退缩让他投笔从戎,一个人从眉县步行到延安,拜见了范仲淹,要求当兵打仗保家卫国。范仲淹慧眼识人,觉得张载参军无非多了一个军前小卒,而少了一个做学问的人,就劝他回家做学问。这样,才使得历史上多了一个哲学家,少了一个武夫。
  张载先后三次出仕,均不顺利。在云岩从政时间也不长,之后回家种地,闲暇之余写写文章,做做学问。因了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后世才有了“耕读人家”一说。
  今天,陕北很多乡村里,院子的门楼上雕刻着“耕读传家”等字样,意味着主人将自己的价值观彰显于众。耕田是为了养身,读书是为了安心,身心俱得安顿,便可称得上人间最为可靠的幸福。学问,在这里不再是冷冰冰的教条,而散发着热腾腾的生活气息。有温度的学问就是活的学问,在我看来,“耕读传家”是一个人最好的生活方式。
  在陕北,尤其宜川一带,张载的遗风影响深远。因为他的存在,我们明显感觉到,宜川一带人的行事风格似乎与其他很多地方不同,他们温雅礼让,举止斯文。几个宜川人在一起,便会形成一种气场,不张扬、不浓烈,笑容温和、言谈悦耳。他们是非典型性陕北人。
  特别是教育,更是宜川人的骄傲。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城,教育却办得有声有色,每年考入重点大学的学生不在少数,引得周边地区的家长们纷纷将孩子送来就读。本地人尊师重教,学风浓厚。宜川人羡慕别人有文化,家里的孩子念书争气,考了好大学。却很少心红眼热谁家挣了几套楼房,谁家出了个有钱人。就这样,一千年后,张载依然影响着陕北,浸润着陕北。
  有句话说:“历史是由人民书写的”,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很多时候,历史可能会由某一个人书写,一个地域也可能因一个人而发生根本改变。
  陕北遇见了张载,是幸运的。